第124章 名存实亡的衙门(1/1)
金陵城预备仓,坐于大堂的海瑞见着眼前兀然出现的外人心下诧异。
他看了来人一眼,似乎没打算搭理李旦这位绯袍麒麟服的上官,转而是拍着大案朝门口嚷道:
“来人!来人呐!”
那位守门的老卒此时快步从外面跑进来:“大人,什么事?”
“你是怎么守的门?预备仓重地为何有无关人士擅自进入?”
老卒表情讪讪,显然对海瑞的行事作风早就心有忌惮,他转面过来,对李旦言道:
“这位大人,要不您在门口稍候片刻,有什么事情等我家大人出来再说吧。”
被人扫地出门,这事儿确实掉份,一旁的李二狗脸上已是勃然有了愠色。
但李旦很清楚,海瑞就是这样一个性格的人,傲上而不辱下,刚正近乎迂腐。
“这老东西谱也太大了,义父,俺给您老把他拎出来。”
“不可乱来,是咱们坏的规矩,老实出去吧。”
李旦拦住了想要发作的李二狗,可这时一旁的徐渭却是站了出来,摆手道:“不用出去小神仙,且让我去跟他说上几句话。”
说着,徐渭背着手自顾自进了大堂。
见这情形,一旁的老卒顿时慌了神,可也不知道该不该拦,只得小步子跟了上去。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坐于案前的海瑞见着上前的徐渭先是一怔,随即忙是从座位上下来,拱手道:
“原来是徐先生来了,您来了南京怎么也不提前与我说一声,衙门简陋,让徐先生见笑了。”
眼前海瑞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包括一旁的老卒在内,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徐渭手背在身后,扭头朝外面扬了扬下巴,示意李旦可以进来了。
此时李旦才回过神来,早在徐渭入狱之前,还在浙直总督胡宗宪麾下做幕僚的时候,海瑞正好任淳安县知县。
虽然一个是朝廷二品大员,一个是七品县官,但胡宗宪与海瑞确实很有一番渊源。
曾经胡宗宪的公子路过淳安,结果因为驿卒招待不周而将驿卒倒挂在驿站之上,海瑞知道此事之后以冒充胡宗宪之子的罪名将胡宗宪公子给直接拿下,并押到了胡宗宪帐下,本以为二人会因此结仇,结果胡宗宪不仅没有责罚海瑞,二人关系还日渐趋好。
从后续的历史上看,胡宗宪此人虽然不能说没有瑕疵,但是在大是大非和识人辨人的问题上还是没有问题的,其也确实没有事后清算海瑞,甚至在后续鄢懋卿南下巡盐的时候还保过海瑞。
而作为胡宗宪帐下最特立独行的奇人,徐渭也算跟海瑞交情深厚。
有了这么一层关系,李旦后面的话也算好开口了。
“在下李旦,字曦沐,暂任福建海道副使,在此见过海公,擅自入内叨扰是鄙人不对,这里给海公赔个不是。”
海瑞见着李旦话语诚恳,便也没再以此为理由为难李旦,而是邀请李旦在大堂入座。
“来人,给李海道和徐先生看茶。”
那老卒犹豫片刻,随即道:“海老爷,衙门里哪还有茶啊。”
“那就多打几碗白水过来。”
老卒这才点头,忙是去外头的水井里打来几大碗白水,放在了各自的手边茶案上。
海瑞这头面露愧色,不由道,“督粮衙门清贫,让诸位见笑了。”
“海公,我前几日才去过南京都察院,那边配的可是产自云南的上好古树秋茶,督粮衙门按理说也算在都察院底下,怎么差距会这么大呢?”
海瑞听了李旦的话,随即苦笑了一声:“原本督粮衙门确实归在都察院底下,可是在隆庆四年的时候,朝廷特意将南京督粮衙门归到了南京户部的管辖之下。”
“衙门的经费来源本是由都察院预算分配而来,可划到户部以后,县里面的田赋运支根本过不来…”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句明朝的税收制度运行。
这个时代的税收分两种,一种是诸色课程,一种是田赋,其中诸色课程与此关系不大,暂且按下不表,这里主要说说田赋。
田赋就是人口税和土地税,这一部分税是所有的人都要交的,无论是平头老百姓也好,乡绅土豪也罢,都得按照鱼鳞册来老实交税,其中以粮食、棉布为主,掺杂着少量银钱。
这部分钱粮物资由里甲收齐后各自押解至指定的地方。优先用以解决本地府县衙门的俸禄与开支、本地卫所的军饷,盈余的部分地方上会些许留存,剩余上缴国库。
而上缴国库的部分,当然不可能是全国都将钱粮都运往北京,再由北京分配到各地,那样的话路上消耗也太巨大了。
所以中央户部的处理方法大多是账面上计算好然后就近支援。
就拿眼下这个督粮衙门为例,海瑞的督粮衙门原本属于都察院下辖,都察院自然要将督粮衙门的开支做入预算,其衙门的开支也是由都察院直接下拨。
而现在督粮衙门被拿了出来放到了户部,户部作为管钱的钱袋子,底下管了数不清的衙门,所以大多是一视同仁,做好帐以后直接将地方田赋解运到衙门。
在此,就必须提一句惯性带来的力量。
都察院将督粮衙门拿出来,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会主动减少自己的预算,而到了户部底下的督粮衙门,它的预算开支则必须新增一笔,这笔钱就又压到了地方衙门上,地方衙门自然是不愿意承担。
毕竟县里田赋就那么多,凭空多出来一个衙门压到了县里的头上,就意味着县太爷又得节衣缩食了,如此一来自然是触及到了县里的利益。
县里不会抗命不出这笔钱,但在惯性的作用下,这笔钱县里能出多少,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若是县里支持的衙门是强力衙门也就算了,或许县太爷会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苦一苦百姓把这个衙门的开支补齐。
可若是没什么权力的清水衙门,那通常县里只会应付了事,极尽推脱之能事。
而督粮衙门正是一个清水衙门。
其所管理的预备仓在这个年代早已糜烂不堪,因为没有获利手段,大部分的预备仓都是只出不进的铁公鸡,也就是南京这个地方比较特殊,所以朝廷才勉强维持着预备仓的存续,在地方上预备仓早就已经名存实亡。
话说到这里,似乎问题已经很明显了。
因为制度上的缺失与官员道德的败坏,以至于许多类似预备仓这样的功能性设施都陆续凋敝。
譬如县里的养济院,县学,马场等等。
但实际上,这里面的问题远远不止制度上与官员道德上。
“海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田赋无法支撑诸多衙门的开支,有一个原因就出在田赋本身?”
“自打洪武年到现在,大明朝已是历时百年有余,可所征田赋以及册中所写田亩却越来越少,难道这百年经营的大明朝,还不如当年蒙元犁地后的战乱年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