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不要说出来（1/1）

第二天早上，傅霖没能如愿以偿地起来。

原因是她发烧了。

梅邵侣经过前一晚隐约的咳嗽，现在仍是个没事人，看起来倒是更有精神了，一点可能生病的迹象也没有了；反倒是傅霖这个替自家徒弟紧张兮兮的，现在烧得只能躺在床上，连眼睛都睁不开，浑身酸软无力。

简直是没天理。

傅霖本人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一没淋雨，二没受凉感冒，怎么莫名其妙就发烧了？她招谁惹谁了这是？

她想睁眼，却睁不开，脑子里现在乱成一团稀碎的豆腐渣，如今什么都理不顺，连昨晚自己做的梦也一点不记得了。

傅霖烧得昏昏沉沉，时间早一点，意识尚还清楚时，心里还没忘记骂无字天书有病的bug——让她不死不饿，怎么不让她不生病？是不是故意的？

她能听见身边有人在说话，却听不清是什么，那声音也时有时无，还忽大忽小，忽远忽近，搅得她脑瓜子疼，只想找个地方一头撞过去，干脆彻底晕了算了。

被子已经被掀开放在一旁了，轻云望着傅霖，眼神凝重，她半靠在床内侧，将手背贴在傅霖额间，触碰到一片滚烫。

轻云未曾生病过，但多多少少也知道生病是什么样子，只是魔族与凡人不同，她头一次遇见，不敢贸然确认。

轻云收了手，转头对梅邵侣道：“小胖，醒了没？你过来。”

梅邵侣刚醒不久，他作息不变，准时准点睡觉，准时准点醒来，堪称人体闹钟，这个家平时就总是轻云第一个醒，他第二个，傅霖第三个。

傅霖每次都起得最晚，他今天也没觉得有异样，见老大招呼自己，顶着个有点乱的头，穿好外衣和鞋就走了过去，结果一不注意没看脚下，踩到了阿林的尾巴，阿林炸着毛扯着嗓子，发出了宛若杀猫的叫声，嗖地一下飞窜了出去。

小胖尴尬地看着它的身影消失不见，内疚道：“对，对不起……”

轻云面无异色，对他平静地道：“你过来，你摸摸看。”

梅邵侣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捏着自己的衣角，耳尖发红：“啊？老大，你，你刚刚说什么……？”

看他这莫名紧张的样子，轻云皱起眉：“你怎么这副样子……我让你伸手，摸摸我师尊的额头，看看怎么回事，是不是病了。”

梅邵侣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他缩回脖子，支支吾吾地没说话，低头一看，傅霖面上带了不自然的红，连忙伸手去碰了碰。

“好烫！老师，老师怎么突然这样了……”梅邵侣也被吓着了，他又将手贴在傅霖颈间，摸到了衣领边浸出的汗。

轻云注视着他的动作，没说什么，眼底却有些不悦嫌弃。

梅邵侣很快冷静下来，分析道，“老大，老师这是发热了，整个人都这么烫，还出汗，人也不清醒，我以前在家也有过几次，都是我娘亲照顾的。我记得要用冷水帕子敷额头降温，还要喝药吃药……”

轻云颔首，思考了下，语气认真道：“小胖，你去带早饭，顺便买药回来，我来给师尊用帕子降温。”

梅邵侣不放心地说：“可是老大你，你怎么去打水，你不是……”

他盯着轻云的腿，欲言又止，想说什么显而易见。

轻云顿了顿，没说话。

梅邵侣又道：“老大，还是我来吧，我先给老师降温，再去买……”

话音未落，他就看见轻云面色不改地从床上弯起腿，跨过床边的傅霖，坐在床脚，十分自然地穿好鞋袜，然后，站了起来。

梅邵侣：“……”

梅邵侣揉了揉眼睛：“……？”

嗯？发生了什么？

回过神来的梅邵侣惊呆了，嘴张得老大，圆脸仅有的那一点瘦出来的下巴，现在好像快要掉到地上。

轻云比傅霖矮半个头，却比小胖高半个头，此刻站起来，小胖才深刻认识到自己是三人里最矮最没气势的那个，平时轻云都坐在椅子上轮椅上，根本看不出真实的个子。

他惊恐又惊讶地用手指着轻云的腿，颤声道：“老大，你，你，你怎么没事了？！老师不是说，你腿脚自幼不方便，很难治愈，可能需要一直用轮椅吗？！怎么，怎么突然就……”

轻云语气淡然：“小胖，你知道这件事就好，先不要说出来。”

梅邵侣担忧：“可是，如果不告诉老师，是不是不太好……”

轻云眼神冷了些，看着他，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知道这件事就好，不要说出来。”

梅邵侣被她这陡然变化的语气给吓着了，半天没敢回话。

此刻，轻云眼里充斥着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冰冷和敌意，还带着似有若无的威胁。

相处这一个月，轻云对他都没再有过这种眼神，只是偶尔会表现出嫌弃，她那时以“今后所有的玩具和零嘴都可以分给梅邵侣”为条件，要求梅邵侣对她和傅霖更改称呼，梅邵侣自然是应下了，也以为她不讨厌自己了。

现在看来，似乎并不太是他想的那样，或许平时只是轻云懒得搭理他，懒得时时刻刻表现出自己的真实情绪……她对他的看法可能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友好。

梅邵侣原本就害怕轻云这样的眼神，当初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神时，害怕得只敢躲在傅霖身后，如今傅霖不清醒，躺在床上，他无处可躲，避无可避，只能被迫与轻云对视，近距离感受这股冰冷视线，像被狼盯上的兔子，整个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总觉得，如果不答应她，可能会有严重的后果，如果答应了，好像也没什么坏处，就是不知道老师会多久发现这件事……

他说到底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个子不高，胆子不大，脑子也没多聪明，被轻云这么一吓，连忙点头如捣蒜，畏畏缩缩道：“我，我知道了，老大，你别这么看我，我害怕……”

轻云面色恢复如初，说：“你去买药吧，不用担心这边。”

梅邵侣加快速度收拾好自己的仪容仪表，拿着桌上的钱袋急匆匆出了门。

轻云去院中拿了盆帕，打了凉水进屋来。她没给自己梳头发，过肩的黑发垂在脑后，更显得乖巧。

被傅霖养了快两个月，如今的她气色好了很多，身子也结实了很多，再也不是初见时那苍白虚弱的模样。

傅霖在床上也是散着发的，毕竟现实和那些拍出来的古代电视剧不一样，没有人真的会绑着精致的头发戴着发冠簪子睡觉。轻云将水盆搁在一旁，略有点吃力地将傅霖扶了起来，靠坐在床头。

轻云的腿和手一样，都是无缘无故恢复的，没有任何征兆，大概十天前就开始有知觉了，开始有知觉之后两天，就可以正常站立和走动了，这件事是她在小胖出门带饭、傅霖去周边拾柴火的时候发现的。

只是她没给傅霖说。

傅霖如果知道她好起来了，一定会很高兴，但不知为何，轻云没有说出来。明明当初她也对傅霖说过，小胖能做的事，她如果能站起来，她也可以帮忙。

但后来真的好起来的时候，她却改变了想法，不想那么快好起来。

傅霖那时对她说“我喜欢你依靠我”，现在想来，她大概也喜欢被傅霖贴心照顾的感觉。曾经无人这样待她，她从未去想，更不知是何种感觉，如今得到与习惯之后，反而变得贪恋。

在黑暗里待久了的人，见到一缕光，总会下意识想获得更多。

她或许是贪恋被师尊全心全意照顾的感觉，于是便想着，久一点，再久一点再告诉师尊。

傅霖整个人都是迷糊的，没有一点力气，不知想到了什么，像是不放心一样，嘴里低声念叨着：“轻云，别……”

轻云俯身过去，用凉帕子擦去她额上的汗，小声应：“师尊，轻云在。”

轻云不知道傅霖现在是否有意识，但师尊如果唤她，她总是会应声的。

傅霖有点呼吸不畅，胸口闷闷的像压着块大石头，她听不清其他的声音，又或许其实听得见，只是没法去思考，她昏头昏脑的，又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其他的话。

好像是在说“温度计”“退烧贴”之类的。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轻云耐心听了半晌也没听懂，只好作罢。

傅霖身上也很烫，颈间都是薄汗，轻云替她都细致地擦了擦，扶住身子时，轻云摸到了她后背背心浸湿衣裳的汗。

轻云沉默了会，最终替傅霖解开了两件上衣，褪至后背，面不改色地为她擦拭了上身。

她知道徒弟不可对师尊做这种事，但此时非同寻常，她是为了傅霖好，就好像傅霖总会照顾她，帮她做许多事一样。

身上擦干净后，轻云又替她把衣服拉好了，整理得与先前别无二致。

粘腻不适的感觉散去，傅霖看起来像是好受一点了，眉头却渐渐蹙了起来。

轻云摸了摸她依旧发烫的额头，手往下，贴在了傅霖微微被汗打湿的鬓间，像抚摸阿林柔软的背毛那般，轻轻蹭着。

轻云小声喊她：“师尊，师尊……”

傅霖还是没应声，她没什么力气，微垂着头，不知不觉将脸埋进了轻云的掌心。

轻云掌心不烫，和傅霖的脸比起来，温度可以说是凉爽宜人，傅霖尝到了甜头，径直埋头贴上去，小声呜咽着，像依偎在安心之处的乖巧小兽。

轻云愣住，手里是属于傅霖的脸颊和呼吸，傅霖的鼻尖轻蹭着她，温热的呼吸就洒在她的掌心，她胸腔里再次涌起难以言喻的暖流。

她就那么捧着傅霖的脸，一动也不敢动。保持这个动作也是为了不让傅霖的脑袋垂得太低，以免醒来后脖子难受。

轻云曾经触碰过傅霖的脸，那时是在客栈二楼，傅霖睡着了，她轻轻抚摸傅霖的脸颊，想着，原来用手触碰别人的脸会是这样的感觉，指尖的肌肤柔软细腻，仿佛带有某种特殊的力量，令人流连忘返。

现在却与那时不同，轻云没有去在意手中是何种感觉，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随着傅霖的动作，变得安定起来。

师尊现在，也是在依靠她吗。

轻云缓慢地眨了眨眼，用手扶着傅霖的脸，虽然时间久了有些手酸，却没有移动分毫。她贴近了些，小声问：“师尊，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傅霖在昏沉里陷入了迷梦，整个人都漂浮着，耳边的声音很远，却渐渐变得清晰，她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不明所以地道：“师尊……谁……”

轻云顿住，面上显出些许疑惑。

“师尊……”轻云开口，小心翼翼地说，“是你，你是傅霖，是我师尊。”

这是她第一次叫傅霖的名字。

“傅霖……”傅霖将埋在轻云掌心里的脸微微侧了些，变成了半贴着的姿势，另一半脸歪过来看着轻云，她其实看不清，眼睛只能勉强睁一条缝，窥探着那缕光亮。

“……不。”

“不对……”她还是皱着眉，因为胸口发闷而轻轻喘着气，带着鼻音道，“不…傅霖……我……”

连言辞都逐渐变得混乱起来，但勉强可以辨认，她是想说“我不叫傅霖”。

轻云想起来了。

初见为自己取名时，傅霖就对她说过，“我名字里曾经有一个云字，但现在没有了，我把那个云字送给你。”

这代表“傅霖”两个字，不是师尊的本名，师尊曾经应该不叫这个名字，只是出于某种原因，变成了现在这两个字。

轻云一直都知道，只是并不在意，况且傅霖不说，她向来不会多问。

然而，现在……

隔了好一会，似乎是做了很大的思想斗争，轻云用手捧着傅霖的脸，屏着呼吸，很小声问：“……不叫傅霖，那叫什么？”

明明声音很小，却被傅霖听见了。

“……云雨。”傅霖眼前那缕光亮消失，她逐渐陷入完整的黑暗，呓语般喃喃，“傅云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