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傅云雨番外——“恨生”(下)(1/1)
妈妈没能救回来。
她死了。
就在自己五岁生日的当天。
她再也不过生日。
傅云雨许过愿,希望妈妈的病可以好起来,可以变得像以前一样,她本以为实现了,但最后仍是没有。
上天不肯眷顾她。她没有好运气。
傅云雨想,她又一次被抛弃了。
妈妈的葬礼上,爸爸也没有来,他可能早就预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所以才想早早躲开,置身事外。直到后来过了很久,傅云雨才知道,原来那时候,那个男人早就有新欢了,早在妈妈生病的那段时间里,他就厌烦了她,找好了下一个对象,难怪那么着急的想要离婚。
他不配被自己称为爸爸,他只是个垃圾。
葬礼那天,傅云雨也没有哭,只是像站在浴室门口时一样,安静地站着,安静地看着那块石碑。
她好像并不是那么容易哭,也不是那么想哭,她逐渐开始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要被人抛弃的,她大概才是所有不幸的源头,就算要哭,她也不想在很多人面前哭。发生这么多不好的事,她一次都没有在家里长辈面前哭过,只是作为一个年纪尚小的孩子,渐渐的,不喜欢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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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云雨生病了。
环境是影响她的重要因素,她不能再留在自己长大的地方,医生建议让这个孩子彻底脱离原生环境,去一个完全陌生、毫无关联的地方转换心情,治疗心病,于是傅家狠了心,再是舍不得,也把她送出了国外。
只是外公外婆和舅舅都脱不开身,没有办法陪着她出国,陪着傅云雨的没有家人,却也是几个傅家最信得过的人,帮忙照看。
傅云雨出国的第一年是在治病,事实证明彻底更换环境也确实有效,加上请了专业的私人医生,一年过去,她又逐渐变得和过去一样了,第二年,她开始读书,一直到她逐渐懂事长大,到了该读初中的年纪,家里觉得没有任何影响了,她才回国。
回国后的她是懂事的,惹人怜爱的,长辈愈发疼爱她,想要弥补她,更想要保护她。于是过分的保护了她,让她变得孤独。
但在国外的她,其实也是孤独的。
身处异国他乡,年纪小,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亲近她,虽然读的是很好的学校,可仍是在学校受到了歧视,她过早的体会到了校园霸凌,过早的懂得了一些不太好的东西,却因为不想让家里担心而一字未说。
几乎是懂事得让人心疼。
但是一个心理从小就受过刺激的小孩,面上越是懂事乖巧,心底越是会生出阴暗叛逆的东西,也是从那时候起,傅云雨逐渐学会了伪装和假笑,她发现只要自己表现得越有家教,越乖巧爱笑,欺负她的人就越会觉得乏味没意思,最后放弃她这个目标,转向其他会哭会闹的弱者。
那时候还是太小太傻,只知道一味隐忍,如果换成长大后的傅云雨,她绝不会允许自己吃这样的闷亏。
她幼时所经历的一切,为她的成长逐渐埋下了隐患。
所以真正长大的傅云雨,性格从某方面来说毫无疑问是糟糕的,有病的,自私的,阴暗的。只是总藏得太好,面上看着太温和,又太人畜无害,无人知晓,更无人会往这方面想。
举个例子,不知道那曾经在某个宴席上、将东西打倒在傅云雨身上的熊孩子的父母,如果知道傅家乖乖女傅云雨笑着说没关系的面孔下,心底是希望他们家孩子出门直接被车撞死的,会作何感想。
不管怎样,发生的这一切并没有压垮她,她仍然活着,仍然好好长大了,因为她在这世上还有家人,她的家人还需要她,所以她要活着。
回国后的傅云雨也不少次见过自己应该称为“爸爸”的那个男人,只是那人每次出现都很惹人厌恶,他看起来比以前邋遢了很多,也沧桑了很多,虽然沧桑,却依然能看得出长得很帅,还是一张收拾收拾就能骗到女人的脸。
不过,知道了自己爹是个什么货色的傅云雨,如今只把他当作垃圾来看待。
她冷漠地心想,一个三心二意,花言巧语,靠哄骗女人,靠脸来吃饭的废物,有什么资格被她称呼为爸爸。
这样的烂人,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简直都想亲自动手了。讨厌的,该死的,全都死掉就好了。
只是不知道这男人经历了什么,变成这副样子,也不知道他从哪打听到了自己回国的消息,总是各种法子想着要见自己。
傅家总是让人保护在她身边的举动其实是正确的,否则那个男人说不定会疯了一样冲到她面前来、把她绑走。
每次,傅云雨都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朝自己冲上来,又被身边的保安拖走,带去什么地方收拾了。她或许不该笑,但她就是笑了,那其实是冷笑,也是幸灾乐祸的笑。
活该。
其实无非就是为了钱。
傅云雨很清楚。
他其实根本不在意自己,他连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去世时都不愿去看一眼,像避瘟神一样逃得远远的,又怎么可能对一个多年没见的孩子有感情。
他来找自己,也只是借着父女血缘关系这唯一的联系想要钱而已。傅家不会再给他钱,大家早就巴不得他死远点,毕竟自家女儿就是因为这个错误的男人才会开始不幸,才会沦落到那种悲惨的结局。
傅云雨厌憎他。
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傅云雨不只是厌憎他,也厌憎自己。
他是错误的开始,而自己是错误的结果。
长大之后,她很多次都会怨恨自己的出生,如果没有自己,一切大概也还会有转机,说不定那个女人会突然醒悟,远离这一切,回归她该有的幸福生活。
是不是当初自己不存在就好了。
如果从一开始就死掉就好了。
她从未如此清晰的憎恨过自己的出生,自己的存在。
错误和错误之间因果环绕,避也避不开,并非是恨和后悔就可以解决的。
不要脸的男人脸皮总比想象中要厚,总是在傅云雨身边以各种机会出现也并不犯法,只是惹人厌烦,像甩不掉的小强,于是为了不再影响傅云雨的日常生活,傅家最后还是给了他一笔钱,把他给打发走,让他安分了。
傅云雨除了学习好,还学会了弹钢琴。
她从小就很想弹钢琴,来自妈妈的音乐熏陶成功影响了她,她小时候就想像妈妈一样,成为能弹出流利曲子的人,她以为自己是天生就喜欢的。
其实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并不是天生就喜欢钢琴。
因为妈妈喜欢钢琴,所以她才喜欢,她本质上,只是想让妈妈高兴,想让妈妈夸赞罢了。
这是幼稚却真实的孩子心理。
所以,在妈妈去世后很久,在国外的时候,傅云雨开始真正的接触钢琴。
这是母亲还陪伴在她身边的另一种方式,虽然,仅仅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虽然母亲离开得早,可对她影响最大,她记忆最深刻的,还是母亲,不论是好是坏。
她弹钢琴的时候会变得很放松,那种时刻,她不需要去思考任何东西,不管是喜欢的,还是讨厌的,统统都不用去管了。所以,弹钢琴这件事,一定程度上能够给她带来安全感,安心感。
傅云雨很认真地想过,如果哪天她不喜欢弹钢琴了,也不想弹钢琴了,大概是她终于有了其他能给自己带来安心感的事物寄托了,当然也或许是人。
但这种事应该是不太可能的。因为她本质里太谨慎又太冷漠,对谁几乎都是点到为止,隔着一层墙,一扇门,不那么容易真正对人敞开心扉。
傅云雨度过了初中高中,考上了很好的大学,外公希望她今后去自家公司工作,和舅舅一起打理事务,他年纪大了,很久不再亲自打理公司,只是偶尔走个过场,露露脸,事务都是交给舅舅处理的。
于是她学了金融。其实她学什么都可以,自家公司,何必计较那么多,现实里也不是没有那种无所事事的富二代继承家业,更何况,她还有个能力极强、正值壮年的舅舅,傅云雨的舅舅比傅云雨的母亲要小一些,他身边也有不少得力助手,都是他的好兄弟,但是由于经历了傅云雨母亲的事情,又一心扑在公司,舅舅一直没有结婚,更没有孩子。
于是,傅家到如今,只有傅云雨一个孩子。
说得夸张点,就算她不工作,光坐在大平层办公室里每天投屏看海绵宝宝、猫和老鼠都没人敢说她,她可是傅家正儿八经唯一的千金,要是傅云雨心血来潮往办公室里搬个钢琴,时不时弹一下,估计还会被人夸得天花乱坠,阿谀奉承许多。
大学,傅云雨是在外地读的,她租了一个不错的房子,是十九楼的电梯房,自己过得也还可以。不过也没租多久,被家里人知道后,直接就买了,差点夸张到连整栋都买了下来,虽然对她的家境来说,这只是一句话的事。
因为已经真正长大了,所以不再需要被人保护,不再时时刻刻都被长辈担心,她谢绝了家中要派人来照顾她、开车负责接送她、或者送她几辆喜欢的跑车的建议,终于呼吸到所谓真正自由的空气。
又因为习惯了独来独往,所以即使是大学,她也总是一个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学习,弹钢琴,回家,偶尔的正常娱乐,她对与人交往并不是那么的感兴趣,仍然是点到为止。
傅云雨平日里不喜欢在穿着外表上做太多打扮,以前在家时,也只有参加一些隆重的场合才会穿得精致,短暂限时的像所谓的“上流人士”“千金小姐”,平时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不过,傅家人眼中的“普通”“舒服”也绝对不是普通人能承受得起的,所以初高中时,她一身上下光是穿花的钱可能都超出别人的想象了。
于是,不再总是被家里人管着之后,变成了一个人之后,傅云雨就完完全全的放飞自我了。街边小摊?吃!垃圾食品?吃!牛排西餐法国菜?也吃!画展艺术展?去!漫展同人展?也去!非常之随性自由。
没有家人在一旁,没有必须要时刻保持的形象,注意的傅家脸面,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简直就是迟来多年的叛逆,与此同时,身上也不再总是穿着那些贵得咋舌的衣服,变成了真真正正的“怎么舒服怎么来”,非常之随意。
大学后,与人交往这方面,虽然整体上比过去好了一点,但也不算太好,还是没有什么交心的挚友,灵魂知己没有,能偶尔一起聊天吃饭的倒是有几个,不过那几个都不知道她家境如何。
而且,光看傅云雨的穿着外表,实在是太平凡普通了,没人知道她什么背景,也没人会去刻意猜测,大家都以为互相都是普普通通的可怜大学牲。若是知道傅云雨银行卡上平时被家里人打来的零花钱的个位数,这几位朋友估计都要惊声尖叫,失去意识了。
这样就好了。
其实,原本这样就好了,一切仿佛都回归了正轨,都在慢慢往好的方向发展,不算好也不算坏,总能过下去,一切都按着既定的轨道发展。
傅云雨大学毕业了,这一年,她二十二岁,再没过多久,她就可以回自己真正的家,然后可以去自己家公司熟悉熟悉,逐步学习和上手了。
她在收拾自己这四年来的东西,因为有点强迫症,她花时间分类整理了好几天,现在才弄完,大大小小的箱子一堆,到时候直接请人搬回去就好了,她当然是不用动手的,其实就连收拾也用不着她自己动手,可以让人帮忙,但是傅云雨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翻来覆去,于是还是自己亲手整理的。
又因为洁癖,整理好一切后,她决定给这房子再从头到尾来个大扫除,也算是结束在这度过的几年。
还没开始动手,手机就响了,一看,是个陌生来电。
傅云雨坐在钢琴边,犹豫了下,接了这个电话。
“云、云雨……”
听声音,是公司里一位前辈叔叔打来的,这人和舅舅走得很近,是公司骨干级别的精英,他和舅舅是认识多年的兄弟,傅云雨算是被他看着长大的,因此,也会尊称他一声叔叔。
这会儿,他说话很急,还在喘着粗气:“云雨…你快,快回来……你外公外婆,你舅舅,知道你毕业了,今天特意抽了空想去见你,带你去吃顿饭,亲自开车出门,打算给你个惊喜……谁知道……路上被你……被你爸开车追尾……出车祸了,都……全都……不在了……现在都在医院……”
傅云雨像是没反应过来,她愣了好久,才缓缓开口:“什么?”
什么?
她居然在认真想,为什么会追尾?谁追尾?
噢,他啊。他大概是又想拿什么理由趁机要一笔钱,守在公司或家附近,看见家里人出门,就悄悄跟上了家里的车吧。
因为只是想来见她,给她惊喜,两座城市隔得不算远,所以是舅舅开车。没有司机代驾,没有随身保安,也没有安排什么其他的人,或其他的车,因为没人觉得会有什么不妥。
他们只是想见她而已,家里人开车去见自家晚辈孩子,这很正常。
这简直就跟做梦一样,简直太假了,太戏剧化了,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的,说出去应该没人会相信。傅云雨心底都有点想笑。
怎么可能。
不可能的。
电话那头更加混乱焦急地重复了一遍,说了许多次你快回来,甚至都带上了中年男人难以抑制的哭腔,到最后,话都说不清楚了,傅云雨听完,一句话没说,冷静地挂掉了。
多么奇怪,这种时候,她居然出奇的冷静。
——因为想给她一个惊喜,所以决定悄悄开车来找她。
她突然想起,五岁生日那年,她也是想给妈妈一个惊喜,才决定回家去找妈妈的。
惊喜。为什么偏偏要是惊喜。
明明不相信,明明心底还想笑,不愿承认,可她比谁都清楚,这种事没有人会开玩笑,没有人会拿生死开玩笑。
傅云雨挂了电话,从钢琴旁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走到窗边,头顶到脚尖,都逐渐开始发冷,她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冰凉的,没有温度的,或许死人都要比此刻的她要温暖一点。
她麻木地想,早就说过,自己就是一切不幸的根源。
傅云雨站在原地,像一具冰冷的尸体。
如今唯一挂念的,还爱她,需要她的人,憎恶的,不爱她,想要利用她的人,居然戏剧化的,开玩笑般的,突然之间,全都没有了。
看来这一次,终于是被彻底的抛弃,被彻底的留下了。
傅云雨茫然地站在窗边,看了窗外的云很久,直到那一整片云完全飘过,直到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她也听不到,她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短短片刻,她好似将自己的一生都尽数回想。
多么痛苦,多么空白,多么乏味又荒唐的一生。
“我为什么还活着呢。”她想。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呢。”她又想。
她很久以前,很小的时候也这么想过。
从今往后,没有人陪着她,没有人在意她,也没有人需要她了。
她不断的被人抛弃,不断的被人留下,一次次被迫接受离别;她可以冷漠地挥别一切,装作不在意过去发生的一切,不留恋过去的任何事物,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那份孤独,那份潜藏在心底的恐惧。
傅云雨,从小到大其实都很孤独,就算习惯了这样的孤独,也仍然无法忍受,今后或许会变得更加可怕的孤独。
她好像总是不被上天眷顾,总是要被迫接受各种残酷的结局,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总是没有一点好运气,总是面临不幸。
旁人看她,都只看表面,只看家境,都是艳羡她,却没人能明白她,从小到大,从来都是不争不抢,尽力做好该做的一切,虽然不想,也还是要微笑,虽然很累,也还是坚持下去。但不管怎样,好像总有意外能夺走她相依为命的一切。
这样其实很累,其实真的很讨厌。
傅云雨,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坚强的人,她是无法一个人活下去的。失去亲人的傅云雨,孤单一人的傅云雨,在世上无足轻重——随波逐流的浮萍也好,来去自由的浮云也好,都远胜于她。
她是自空中落下后就跌入泥泞,不见踪影的碎雨,从来不是无拘无束,来去自由的浮云。
云雨云雨,从来都是雨非云。
就算离去,也轻于鸿毛,无人知晓,就算消失在世上,也悄无声息,无人在意,或许本就如此。
那就算了吧。
她听见自己心底的一声叹息。
傅云雨轻轻地踩上板凳,最后看了一眼飘向远方的薄云,踏出了十九楼的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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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生如梦,活过的二十二年,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