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复仇的(1/1)
复仇 一“没想到这么些年我已练成江湖第一快刀。低调已经不可能了。过路边的阪夫走卒们,瞠目的瞠目,结舌的结舌,木偶人一般立着,我对此应该表示同情和理解,——那一幕对他们而言,惊心动魄足可成为一生的梦魇。你可以看到闪电,但你无法看见我出刀。甚至,我自己也无法识别刀光剑影,我只知道我的刀指向何处,别人的剑从何而来。师傅说,这已经是最高境界了。师傅还告诉我,对仇敌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这是我第三次杀人。当时,十五个人围成一团,我并不认识他们。但是他们说,武林盟主觉得一股杀气自西而来,命令他们要在半路截住。而着带来杀气的,正是我。路边尘土漠漠,围观了成百上千的看客,熙攘着,指点着。不过对于看客,我向来无动于衷。我叫那十五个人离开,无辜的鲜血只会增加我的烦躁。他们却放肆地大笑,并突然亮出利剑,一齐奔向我来。十五把利剑团团指向我的周身,其中鼻梁微感冷剑的寒气袭来。我觉得有必要出刀了。我可以死于情人的眼泪,但我无法死于别人的剑下。就在一把利剑的剑尖距离我咽喉分毫时,我出刀了。凡我刀影过处,一片血肉模糊。十五人尸首如坠地的玻璃,破碎不堪,狼藉一地。过路边的阪夫走卒们,瞠目的瞠目,结舌的结舌,木偶人一般立着。我漠然离开。我将去长安城,完成一件极其刺激的事情:我将向武林盟主下战书。”二“没有对手的江湖是寂寞的,这份挑战书来得太晚,但也足可欣慰。二十年前,一场声势浩大的比武,使我取代了旧的武林盟主,成为新的武林盟主。当时,武林盟主颈上的几滴鲜血,溅在我那寒光剔透的冷剑上,竟如绽开的几朵梅花,擦拭不掉。我打败了当时天下第一高手!
我没有杀他,但他自杀,他临死前充满凄婉的眼神,让我感到一阵冷气从脚下冲上来。当时武林大乱。死去的武林盟主结怨甚多,仇家纷纷找上门来,力求斩草除根。我敬重对手,他的死并非我的本意。所以,我要赶到他的府邸,拯救他的家人,因为家人是无辜的。而且,我瞧不上那些仇家,他们只是懦夫,人格上的懦夫。我只身赶去的时候,杀戮已经开始,前盟主家中的老妻娇妾,已经横死一片。几名仆人正在奋力抗争。一名老仆怀抱里抱着婴孩,襁褓之中的婴孩哭啼不休。我用剑挑落了所有人手中的大刀利斧,让那些惊恐的仆人抱着盟主的骨肉逃走。那些仇家双眼发红,仇视着我。我顺理成章地成为新的武林盟主。半年之内,门前尚有人挑衅、有人不服;半年之后,门可罗雀。人们仰视着、钦佩着,但无人敢靠近。从此我深知高手的寂寞,创制一个新招,无人敢跟我演练;我说出的一句话,无人敢违背。武林盟主的宝座,二十年来无人前来问鼎;年轻时结下的仇家,无人前来报仇。满眼的寂寞,满眼的悲情,让我度过这二十个春秋。不过很好,今天终于收到第一份挑战书。三天前,我感到一股杀气自西而来,分明是冲着我来,便派了十五名武士盛情相邀——对我而言,任何仇恨已经显得微小,而能跟一位真正的高手过招那才是极其快意的事情。我隐隐感到这是个多余的举动,不过内心实在为对手的到来而兴奋。十五名武士没了音信,大概已经遭遇不测。那么,我那个决定真是愚蠢透顶。”三“师傅告诉我,必须用刀,因为仇人是用剑的,而且把剑术用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要在剑术上打败对手,只是痴人说梦。爹爹本是二十年前的武林盟主,一代剑术名家,但总算未臻化境,被仇人击败,羞愤自杀。那一幕真是惨烈。而更为惨烈的是,仇人竟驱使他的狐朋狗党将我的家人赶尽杀绝。当时我只是襁褓之中的婴孩,幸被忠实的老仆救出,送到爹爹武学上的知音——也就是我现在的师傅那里。在我成长的二十年里,老仆一直陪伴左右,喋喋不休地向我诉说着这奇耻大恨。仇恨成为我练习刀法的持久动力,也成为心灵上沉重的阴影。上代的故事,因为血缘的延续,并未演绎到剧终的时候。老仆告戒我,我正肩负着家族复仇的使命。复仇,复仇,这是背负起的沉重的十字架,使我常常觉得自己的天空上阴霾遍布。我长年生活在西域,居住在洞穴,所见的人无非就是师傅和老仆。从我三岁起,师傅就教我练刀。十岁的时候,我已经可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了。十五岁,我领悟到真正的刀法在于速度,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击败对手,而最快速度就是看不见速度。师傅说我是武学上的奇才。老仆以为是赞誉,而我却知道师傅只是实话实说。十六岁时,师傅告诉我,真正最强大的人,是那最孤独的人。那么,我不够强大,原是因为不够孤独。十八岁时,师傅考验我的功夫,跟我比试刀法。我们立在旷野上,相距三丈。我立即感到面前是一个强大的对手,我必须立即出刀。就在我出刀的刹那之后,我看见师傅喟然叹道:我输了。原来他没有看见我怎么出刀,而我的刀已经出了。”四“一封挑战书轰动了长安城。的确,武林上这二十年静如止水,从没掀起过什么波浪。做为武林盟主,这是喜是悲呢?就像在一只精明的猫的统治之下,从没有老鼠的出没,我们看不见猫捉老鼠的场面,我们又如何对猫的功绩进行定夺呢?以前我厌恶各种江湖传闻,认为那只是匹夫匹妇的口头谈资。但今天,我对于对手的到来,竟有莫名的惊喜,甚至忍不住打听起对方的故事。当然,三人成虎的讹误不可避免,但我对自己的甄别能力倒也信心十足。比较信服的说法是,这为下挑战书的青年,就是前武林盟主的儿子。虎父无犬子。倘使真有在天之灵,那么前武林盟主也差可慰藉。据说,青年下挑战书的缘起,乃是因为二十年前的比武。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假如要怪罪到我的头上,我只能认了。因为一场仇恨,等来一位真正的对手,对我而言,这是喜是悲呢?我是武学上的天才,我将面对着一个更为天才的对手。”五“站在我面前的正是当今武林盟主,我的仇家。他白衣飘飘,磊落潇洒,手握折扇,神情淡然。对手并没让我失望。从他的眼睛中,我可以看出,我也并没有让他失望。十八岁后,师傅不再教我武功,只把我关在与世隔绝的石洞里磨砺品格和心性,让我参悟宇宙盛衰之理。二十岁时,师傅说,你可以出关了,做你想做的事情去吧。老实说,两年的时间我并没有悟出什么道理,相反,倒是把以前所理解的真理全然忘记了。老仆在我出关后立即催促我去报仇雪恨。看着眼睛深陷、皮肉枯萎的老仆,我深为这两年毫无长进感到羞愧,立刻踏上去长安的征程。此行是去比武,是用我的刀战胜他的剑,是为家族二十年的败落扬眉吐气,是让死去的爹爹安息,是让老仆枯眼阖上之前稍稍安慰。我不是去谋杀,不是去挑衅,不是要在江湖上扬名立万。虽然对胜算并无十足把握,但我希望这一切能够在日光底下进行,而不要月黑风高的氛围下完成。
师傅曾告戒过我,对手相当强大,一个明显的证明就是二十年来盟主地位无人问鼎。我无心问鼎盟主,但盟主既然是天下第一,那么这个挑战也显得迫切而必要。仇恨,仇恨,这两个字往往在我沉浸在对乌托邦的设想中冒出来,打破我所有的甜蜜和温情。但是现在对手就在我的面前。我腰剑的挂刀铿然做响。”六“这是一个坦诚的对手,他轻言淡语说明了来意。但也恰恰是这一点,说明我的对手是相当强大的。这是一个真正的高手的自信。就像牌局一样,能用真牌打赢,还用得着出假牌吗?如我所料,他认为我杀了他的爹爹,并且命令爪牙杀了他全家。对此我淡淡一笑,不做辩解。此刻,对手就站在我前面,我相信我们心意相通。对我而言,比起剑来,使用折扇更为熟捻。因此我放弃了佩剑。但在别人看来,折扇已经是我的剑了。我们选择比武的地方不是在长安城的广场上,而在城外的荒野上。我们锦衣夜行,避开哨兵的耳目,避开世俗的追捧,秘密出城。荒野之上,浩风横行。其时东方既白,红日伴着朝霞喷薄而出。我们相隔十丈,立在荒野已经两三个时辰。我看见他的眼神时而凝重,时而飘忽,时而消散。就在他意念不在刀上的每一瞬间,我都可以十步一杀,轻而易举地拿下他的项上人头。事实上,我显然是不会这么做的。冷风卷起他的衣角和凌乱的长发,脸上写满忧悒。我甚至敢下这样的断言:他的刀在面对我无法出鞘。”七“我竟然无法在他面前使刀出鞘。刀与鞘仿佛被焊接在一起,不,我甚至连刀柄都未碰到。这刹那,双手竟然抓不住、也抓不起任何东西。此刻,天下第一的高手正在眼前,这不是我梦寐以求的么?我看见他的眼神时而凝重,时而飘忽,时而消散。就在他意念不在剑上的每一瞬间,我都可以十步一杀,轻而易举地拿下他的项上人头。事实上,我显然是不会这么做的。作为一个剑侠,他已经做到了极至。而作为一个刀客,我离真正的化境还有多远?假如不是因为仇恨的阻隔,或者我们能成为真正武学的知音。但也许正是因为仇恨,才能使我在并不长的时间里去悉心发现对手的每一个细节。而朋友之间显然是粗枝大叶的。这么说来,反倒是仇恨让我们心灵走得更近。仇恨,仇恨,又是这让我无法面对的两个字。老仆所讲的事情,真实地发生过吗?我此刻竟有些动摇。我为什么要相信老仆的话,这二十年来,他只给我灌输恨,从不教我去爱,一个不教我爱的人,他的话有几分真实可信呢?我甚至大胆地想,前武林盟主的孩子或许已经死了,或许我只是老仆抢来孩子,并作为一个复仇的工具来培养。这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死去的就是爹爹,他的死又像不像老仆描述的那么残忍呢?爹爹死在一个剑侠手下,倘使这个剑侠我没见过也罢,既然见过了,我也不由得对这个说法保持怀疑。仅仅因为血缘,让一个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仇怨的人结下了瓜葛。此行本只是比武,不料事到临头,还是复仇占了上风。”八“我们的四周黑压压地挤满了看客。他们张望着脑袋,巴望着剧情一下进入高潮。此刻我明白,我们因此成为一台戏,供世人观看指点。同时也明白,我的意念游离剑外的时间太久,倘若他要复仇,我这颗项上人头早已掉了。我回忆起二十年前的酣战,那真是一生极为快意的事情。不料竟以前武林盟主的自裁作为惨淡的结果收场。本来一段足以笑傲江湖的传奇佳话,却最终演变成一幕人间惨剧。让我始料不及。而今,一位强大的对手就站在我面前,并不用比划招式,就已经使满眼的寂寞、满眼的悲情迅速土崩瓦解。真正的高手过招,并不是在擂台上你死我活,很可能只是相逢一笑。看客们叫嚷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分明看得见他眼角的不屑和鄙夷。他的手从未碰过刀柄。而他握住刀柄的那一刹那,我知道他就要离开了。刀剑都未出鞘,但比以前任何时候还要凶险万分。因为我们都能在瞬间给予对方致命一击。但是刀剑都未出鞘。在我们意念各自游离,而彼此客气,彼此手下留情的时候,我知道,他的复仇使命其实已经完成了。”九“我的意念游离刀外的时间太久,倘若他要取我性命,这颗项上人头便早已掉了。我的手还未碰过刀柄。而在我握住刀柄的那一刹那,我知道,我就要离开了。围集的看客,瞠目的瞠目,结舌的结舌。这无疑是个场外看客们失望的举动。但是我又凭什么要满足他们的希望呢?就像我为什么要听从老仆的唆使呢?两年的闭关让我忘掉一切仇恨,真正达到六根清净。复仇并非无法面对,而是不值得面对。我有必要保持必要的敬意。浩歌远去,大地上只剩下茫茫和苍苍。看客们一头雾水,在荒野上摇头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