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六万梦（1/1）

白衣书生静静站在先生身旁，轻声说道：“劳烦先生特意下来，为学生多费心了。”

老者没有去接爱徒的话头，却冷不丁的说道：“那小子还和以前一样，是个犟脾气，未必肯按你们的安排走下去。当年他自行兵解，用那一气化三清的神通，说到底那少年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他到底怎么想谁也不知道。”

颜回瞧着自己多年来长相丝毫未变的先生，长作一揖道：“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面对温文尔雅的弟子，老者猛得一拍桌子，呵斥道：“就因为一句尽人事，要做到如此地步！”

见先生是真生了气，颜回反倒心中一松，怕就怕先生憋到最后，反而气坏了身子。

他正色说道：“若是先生面对此情此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拍完了那一掌，老者长叹一口气，他又何尝不知正是自己的谆谆教导才有如今这“太争气”的弟子。

老者望着天边云卷云舒，感叹道：“要是都算起来，吾有弟子三千，当年天神忌惮我人族，有七十二弟子随我周游各界，为人族挑选栖息之地。有的界面到处都是炽热岩浆，极热。有的界面有万年冰川，终日被风雪掩盖，极寒。”

想起多年前的遭遇，颜回也露出怀念的神情，开口道：“有不少师兄弟牺牲在了这探界的路上，弟子记得最险一次，我们七日未能进食，各个饿的连爬都爬不起来，却没有一人怨声载道，先生反倒是振臂一呼，大声高歌起来。”

想起这段回忆，老者笑道：“就你唱的最小声，跟没吃饱饭似的。”

颜回有些委屈的说道：“弟子愁啊，总不能让这么多师兄弟活活饿死。最后要不是子贡前来救援，弟子可是万死不辞。”

瞧着颜回心有余悸的样子，老者握住弟子的手，轻声说道：“这么多弟子中，我最看重的就是你，因为你和我年轻时候的脾气性格最像，什么事情都要管，什么责任都想担。你瞧瞧你……”

还没等老者说完，白衣书生罕见的打断先生的话。

“用我一人之性命，换取一洲百姓，这样的买卖不亏。”

老者闻言沉默许久，半天吐出一句。

“确实算不得亏。”

环顾四周的锦绣江河，老者衷心的发出赞叹：“还是人间好啊，时间不多了，让我再看看这样的好风光，只可惜这里不是我们的真正故乡。”

颜回笑道：“只要我们人族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故乡，我们的根就在这里。”

说罢，感觉到自己的身影在慢慢淡去，白衣书生略带歉意的说道：“多谢先生来送弟子最后一程，弟子的弟子，还请先生多费心了。”

老者站起身来，朗声高唱一曲家长的歌谣，说的是一位在家等待丈夫凯旋的妇人，苦等数十年，最后等来的却是丈夫去世的消息。

歌谣的最后一句是“离别总有万般苦，唯有重逢解消愁。”

颜回挺直脊梁，向着先生再作一揖，动作一板一眼，如同许多年前刚入先生门下一般。

“弟子拜别先生。”

老者点点头，欣慰的说道：“去吧，路上小心。”

又是一阵风从远方吹来，将白衣书生的身影吹散。

陈百岁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见着空空如也的后庭，大声哭喊道：“颜兄，你怎么年纪轻轻就走了，你的命好苦啊……”

老者瞧着青衣道人这副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样子，说道：“他现在只是回到了黑色长城，还没死呢，现在哭会不会太早了点？”

随即默念一句“君子不语。”

陈百岁顿时闭上嘴巴，不愿再多说一句。

老者调侃道：“哭啊，怎么不继续哭呢？”

陈百岁用手脚比划道：“您老都动用了戒律，我可不去触这霉头。”

老者无奈的摇了摇头，这泼皮也真是难缠，真是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弟子。

确定老者去除了戒律，陈百岁才肯开口说道：“黑色长城离妖国太近，恐怕您要是出现在那里，会引发不小的麻烦。晚辈也算是花了大功夫，才让颜回离开了黑色长城来到这里，您老看在不看僧面好歹也看看佛面吧。”

老者呵呵一笑，“今日老夫心情不好，就算是佛祖来了，也得让他先紧着我才对。”

“您听到了朝廷的传言？”

老者重新坐回石凳之上，不耐烦的说道：“就差在老夫耳朵旁说了，怎能不知？”

“您为何不去太安城走上一遭？”

说到这处老者气又不打一处来，“还是那四个字‘顾全大局’，说起来我应该是这个世上最窝囊的圣人。”

陈百岁唯恐不乱的说道：“可不是？唤作是我肯定孤身杀进太微宫，要好好问问那对母子，读书人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要如此赶尽杀绝。”

说到这里，青衣道人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笑着说道：“说错了，掌嘴！是不听他们话的读书人。”

同弟子最后一次告别之后，老者没有理会一旁疯魔的道人，向前迈出一大步，随即消失不见。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庭院，如今只剩下陈百岁一人，许怕是太寂寞，他开始哼哼唱唱，若是碰见懂行的，会惊讶的发现他所哼之曲，大都是百年前失传的曲调。

唱着唱着，道人也有些意兴阑珊，目光向着远方望去，想着总算能赢一次

颜回，又高兴了起来，嘴里喃喃自语道：“就光光是那条河也不是那么好过的，我那师叔可也真不是省油的灯，光光每次收徒大典都要收取多少因果。”

“收了他的因，可也要担下不少的果，那可真算是不善咯。”

道人越说越困，索性直接躺在地上，就着日光沉沉睡去，全然不顾此地是何处。

以天为被，地为床。

天大地大，何处不能逍遥，又何处不算是人间。

三百年前，传说中五斗山有一年轻道人修得无上道术，有人称作黄粱一梦，也有人叫作云睡梦泽。

三日便是一梦，一梦就是一轮回。

到如今，已有六万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