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卖炭翁（1/1）

元和二年，这一年在史书上是这么记载的。

月落乌啼，长安城头已是白雪皑皑。天空中还剩些星星点点的飞雪，打更人裹着两层纸裘冻得直打哆嗦，他的周围已经白雾缭绕。更鼓冷涩的声音从城楼之上传来，像是快要断绝一样。

城外已经下了一尺有余的雪了，伛偻老人驾着炭车轧着冰路朝着集市赶去，他苍老的脸上满是灰尘，由于常年在窑前烧炭，所以显出被烟熏火燎的黄黑色。

老人姓刘，因为是农历五月初二出生，所以叫五二。他不知道刘怎么写，只知道自己是五二。刘五二没有什么文化，他每天都在荒无人烟的南山上披星戴月的一斧头一斧头的把木头砍下。有时候南山上有豺狼出没，他就躲在树后，就算寒风似箭，他也把自己掐出血来不敢吱声。刘五二不知道当今轮到了哪个皇帝，他连一亩三分地都没有，只有一间破旧不堪的茅屋。他幼时曾听父亲说百年前有一个繁华的盛世，每个人在那个时候都可以吃饱饭。后来父亲因为闹饥荒饿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给自己讲过故事。

今天刘五二来得很早，集市还没有开。他就拉着牛车在大门外的泥地上休憩。刘五二使劲搓着自己单薄的衣裳，把手掌擦得通红，他又不敢太大力，因为他就只有这一件衣服，再使劲就要破了。

漫天的飞雪在天空中洋洋洒洒的，刘五二的心里很是矛盾。他希望雪再下的再大一点，最好要是雪虐风饕的那种，这样自己的一车炭卖给城里的有钱人家就能卖得更贵一点。他又希望雪下的小一点，这样家里的病重的三三就能更暖和些。

三三是他的妻子，已经卧床好些年了。刘五二恨自己没有本事，连个像样的被褥都买不起，只能塞些芦花，汤药就更不用说了。三三给刘五二生了一个儿子，好些年前被抓去参军战死了，连尸首都没见着。

三三的命真是太不好了，遇到了一穷二白的自己，哪怕嫁给一个家里有些田的寻常人家也不用受这样的苦。但我刘五二的命真是太好了，这辈子能够娶到三三为妻。

他宝贝似的将一块炭捧在怀里，木炭把刘五二的裸露的胸膛染的黝黑，他的眼中满是希冀，心想这一车炭卖掉得多值钱呀，他一定要给三三买件没有破洞的衣服，然后在城里找个好郎中给三三开一帖汤药。

刘五二咧开泛黄的牙齿，他满是风霜的脸上竟也像个稚童般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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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渐渐升高了些，自己和那头老牛都有些困乏了。

刘五二用自己干瘦的手指在脸上使劲抹了抹，哈出一口热气。

缭绕的白汽外，刘五二看到了两骑人马翩翩而来，带头两人穿着白衫，刘五二认识他们是从皇宫来的太监。

“哟呵，一车炭。”太监尖锐地说道。

“带走。”

太监潇洒的摆手，差役们纷涌而至，吆喝着老牛就往皇宫赶去。

“大人，大人，求你行行好放过我吧。”被差役拉扯着的刘五二佝偻的身子在冰天雪地里蜷成一团，他在地上拼命地磕头，黢黑的脸上竟也出现了血色，“这是我的救命钱啊大人。”

他风烛残年的身躯又岂是这么些精壮青年的对手。

白衫太监拿出文书尖声呵斥道：“大胆！你敢违抗皇上的命令！”

刘五二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泪水和血水，白雪渗进脸庞上新鲜的伤痕中，他的面容扭曲成一团。

活了大半辈子，他终于也见到在父亲故事里的皇帝了。

“真是晦气。”

太监厌恶地看着刘五二丑陋的样子，随手将一丈红绫系在牛头上就当是买炭的钱了。

刘五二爬也似的跟在潇洒的队伍后头，他狼狈不堪地看着一车炭一匹一匹地运进那片巍峨的宫墙，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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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五二浑浑噩噩地骑着空空如也的牛车回到了自己破烂不堪的茅屋。

阳光从屋顶的缝隙里穿过，倒也带来了一些光亮。

榻上躺着一位奄奄一息的老妪。

三三病重得说不出话来了，她如同暮景残光一般。刘五二轻轻握着三三的手，她手上干瘪的皮肤已经不能和骨头粘连了，轻轻一推就能挤在一起。

由于排泄不便，小小的茅屋里充满着屎尿的糜烂味道，刘五二怎么清理也清理不干净，但是由于天气寒冷都被冻僵了，味道比起夏天来要少了很多。

刘五二安静地望着三三年华已逝的虚弱面容，看起来要比常年砍树烧炭的自己要更老一些。

但刘五二觉得三三还是那么美。

他轻轻地将红绫裹着三三冰冷的手掌，就这么凝望着自己的妻子。

三三看不到。

刘五二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

风中残烛？

刘五二没有文化，也没用过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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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也死了。

茫茫白雪之中，刘五二颤抖地将红绫盖在她青色的美丽脸庞上。

他觉得这间小茅屋是时候也该塌了。

刘五二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无能无力，也无以为力。

真正的勇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在这个格外冷的冬天刘五二自知自己没有面对悲怆的勇气。

刘五二摇摇欲坠地朝着门外走去。

小茅屋内已经一片灰暗了，只有门外还有着不切实际的光。

江眠静静地站在茅屋的门口。

他轻轻地将这位伛偻的老人抱在怀中，温暖的脸颊紧紧贴着老头污浊的脸。

刘五二做了一个梦，这个梦真的好不真实，因为出现的都是他所没有见过的怪物，自己这个见到豺狼也要躲起来的没用老头，在那两个太监前手足无措的没用老头，拿着自己称炭的木杆竟然变成了一个英雄。

……

这间茅屋渐渐没了呼吸，而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