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愚忠(1/1)
北海守军的残兵高呼,怒发冲冠,举着铁刃不断舞动,希望范进能直接动手,能杀多少便是多少。
“我们的弟兄都死了,两万多人就只剩下我们这一些,这些痛苦又有谁懂?”有人哭诉。
“我的哥哥就死在了刚刚,为了救我将我推开,可最后自己却被砍成了血酱,你们都是一群刽子手!”一位士兵痛哭流涕。
“两万多人的尸体葬在了这里,将这里流满了鲜血,我们早已不抱希望活下去了,要的是血债血偿!”一位北海千总大吼。
现在,整个北海守军的将士无不伤心难过,那种情绪在这片区域蔓延,甚至都感染了清军。
那些清军听着这些人的哭诉,仿佛从其中感受到了一种必死之志,要为自己的弟兄拼尽最后一滴血的情感,让人动容。
“你们可认得清楚状况,而今我清军还有数万猛士,可你北海残兵不过上千了,还想鱼死网破,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清军一位参将大笑,他感受到了众人的情绪,担心军心不稳,继而如此。
“你!”北海守军无不怒目而视,此人竟敢看轻他们。
“对,你们不过上千人,人数差我等不止半截,早已死伤无数,难道还认不清楚现实吗?”清营中有人大喝。
“七天鏖战,你等早已精神疲惫,力竭神疲,难道还能对我等造成大损失,大伤害?痴人说梦!”一位副将附和道。
北海残兵闻言,眼睛通红,手掌紧握着刀柄,手指都因此发白,整只手臂都因太用力而颤栗。
这些人竟敢如此轻视他们,现在,他们只有一个想法,哪怕是拼的粉身碎骨,也要将这些人碎尸万段。
这位参将接着说道,锋芒直指范进:“范进!你若不想这些人死,就放开我等总督!”
“对!放开我们总督!”清军刚刚经过这参将一说,顿时军心大稳。
一时间,整个局势又好像反过来了,清军中还是有能人,三言两语竟然反向威胁上了范进。
一群如狼似虎般的清军此刻化作了一柄柄锋利的匕首,指向了北海残兵,同时将寒光照在范进的脸上。
范进见状,不由得大笑起来,道:“诸位,你们可清楚情况,现在是你们总督要死了!”
“但你也需清楚,你若动我等总督,你北海残兵必然死伤殆尽,再也无法挽回!”那名参将呵斥。
向荣等人见状想说什么,让范进不用管他们,可是一旦说出此话,北海残兵见主帅弃他们不顾,军心就可能直接崩塌。
范进瞥了此人一眼,道:“我等之命又值几个钱?又值几块金?若是今日能换你两省总督,岂不是太值?!”
接着,他大笑道:“北海的兄弟们,今日我范进与你们共存亡,将鲜血流尽最后一滴,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了!”
他声音爽朗,在数万大军的中央气定神闲,高大的身躯矗立,透露着一股惊人的洒脱与从容。
“对,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了,我们本来就是贱命一条,自古就是农民,遭人狗嫌,换你们这些官老爷是值了!”一些士兵情绪被范进调动了。
“我哥哥就是死在了你们手中,我的命就是他的,现在,我只需杀一人就可心满意足了!”那位失去大哥的士兵大吼。
陈东见状,顿时大喝道:“兄弟,待会儿若是宰了云贵总督那老小子,我们就一齐冲锋,杀了他们这些狗娘养的。”
“好!”众将士吼道。
一时间,北海残兵军心大振,原本失败的颓然之气全部消失不见了,否极泰来,杀气汹涌。
那位参将听到北海残兵高昂的呼吼声,顿时脸色僵硬,身体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一步。
他原本还想借此打压北海残兵的士气,没想到最后竟然让这些败军残将士气高涨了。
难道最后真的要鱼死网破吗?
清军中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可还未等他们多想,一道高呼从大军前头的中央传来:
“将士们,不要受我连累,更不要气馁,为将为帅者哪有不死的道理?今日就让我以我血浇燃你们的士气,你们不要再有牵挂,只需拼尽全力杀敌即可!”
罗绕典在战场上振臂高呼,精神昂扬,丝毫不顾及身前的大刀,说罢,就磕向刀刃,要就此了结自身。
“总督大人!”那些参将大喝。
“罗总督!”清军将士神色大恸。
他们谁也没想到罗绕典竟然会为了胜利直接献身,毫不顾忌自己的性命,这般气节在当世清廷已经很少了。
砰
范进又怎会让这人如此轻易就死了,抬头一退,躲过了罗绕典的脖子,紧接着就拍在了他的脑袋上。
力度不大不小,刚刚好,将罗绕典拍的跌坐在战车之上。
“罗大人!”一位参将大呼,想要向前。
而范进的声音再度响起,道:“罗总督,你就是如此对待自己父母的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如此,置于你父母何在?”
他动了,不过不是后退,反而一步一步向清军之中走去,十分反常,脸色无比冰冷。
清军大惊,这是什么情况?眼前之人竟然径直向包围圈而来了,竟然是如此的大胆,如此的狂妄!
可是,他们却无一人敢向前阻止。
北海残兵们的心也提了起来,看着前方那个向前而去的人,心中的敬意,随着那人每向前一步而拔高起来。
“这是何等的气魄?这是何等的胆量?”陈东陈西两人身体发颤,说出了众人的感受,被这样的威势而折服。
向荣的呼吸都凝住了,就这样看着范进深入敌营,身体僵硬,全身血液都凝固住了。
此刻,他的脑海中只是莫名出现一句话:
万军之中,取敌帅首级,盖世无双!
罗绕典看见范进这样走了进来,自然大惊无比,但很快,他便稳住了自己的心神,冷冷的说道:
“我如何,与你何干?”
范进踏上了战车,长刀缩短,架在了罗绕典的脖子上,他冷冷的开口道:
“你就如此死了,难道真的以为会因此而扬名吗?实际上,反而可笑无比,你的父母会无比心痛,你自己最后也将会被后世人轻视。”
他其实也不想救罗绕典,太麻烦了,但主要是,若罗绕典死了,清军必然生死不顾,要开启大战。
虽然范进毫无畏惧,但他也不想杀太多人了,这毕竟是龙国人,手足相残,没有必要。
罗绕典闻言,看向四方,大笑:“多么可笑的话,我乃是为国而死,为君而死,这是无上的荣光。”
“将来,我们的父母不但不会心痛,反而会以我为荣,将来,我的父母更不会落魄,反而会被圣上重视!”
“圣上根本不会亏待我,他会给予我的家庭最好的待遇,我们将会是忠贞之家,祖辈都享有恩泽!”
他说话间,看向周围,无他,就是想让周围人都听他的话,最后一齐拼杀,不要有后顾之忧。
范进没有理会罗绕典的小心思,只是俯视着他,道:“你真觉得你这是忠贞?”
“难道不是吗?你这反贼又岂会懂这些?”罗绕典瞥了他一眼。
范进闻言,大笑:“好一个奴才,你父母将辛苦将你生出,你不思回报,反而为当一个千古奴才而奉献自己的生命,你竟然还认为这是值得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罗绕典瞪眼。
范进看了看周围人,笑道:“难道不对吗?生你的是你父母,可是你自愿拼命而死的却是他人,你难道不是奴才吗?”
“你敢辱我!君臣之道等同于父母之道,你这自私自利,大逆不道的反贼又岂会懂?我这是为国,为君!”罗绕典大怒。
范进笑道:“为国?你是在乱说什么?国又是何物?”
罗绕典道:“国就是国,是天下百姓!天下黎民!”
“说的好!”
范进赞同,但接着又道:“可是为何你为的国,为的百姓却连米糠都吃不起,而你所为的君,却天天千席百宴,珍馐百味?!”
罗绕典一怔,但又怒斥道:“君王本就享有天下,天下就是君王,国家就是君王,君存则国存!”
范进嗤笑:“按你所说,那天下就是君主一人的,天下就是为服务君王一家的,而你们这些达官贵人,精英大儒也是为君主一人而存。”
接着他话锋一转,“那你们不就是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为统治压制天下百姓而存!君主是最高领导,而你们这些精英官儒不就是帮凶,不就是奴才,不就是在君主底下乞食的狗?!”
罗绕典想要反驳。
可范进根本不给机会,直接怒斥:“那你就不要说为国,不要说为民,你们本就是为帮助君王统治天下,压迫天下,搜刮天下而存在,又何必如此粉饰自己?”
“口口声声说为国为民,那国家可否屹立世界之巅?那百姓又是否安居乐业,不再食糠嚼叶?不过一群附骨吸髓的虚伪畜牲罢了?竟还敢抹粉擦红?!”
罗绕典直接被范进这一段话噎住了,半响说不出话来。
而周围的清军闻言,身体也有些发抖,大脑在不断颤抖,好似被封锁已久的某些东西要破链而出了。
是啊,若是君主为国为民,那为何我们的父母在食糠,在嚼叶,若是君主真是为国为民,那为什么我们生病却没有郎中,而京城皇帝却有一众太医。
范进冷冷的俯视着一言不发的罗绕典,最后吐出几个字,道:“不过一介千古奴才而已。”
千古奴才!
此言一出,罗绕典感觉大脑里面有什么东西崩塌了,他对整个世界,人生和价值的观点全部破碎了。
一块块碎片在他的脑海中飞溅,灰尘吞没了他的整个大脑。
他瞳孔发散,最后竟然头一倒,仰靠在了战车的椅凳上,一股股鲜血从他的鼻子中涌出。
此刻,罗绕典的脑海中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以前的君君臣臣,通读的大学中庸等四书五经全部化做了无序的文字风暴,在剧烈的冲席他的大脑。
他回想起了他的一生,家境不富,从小立志出乡关,为国报君,十二岁那年还在幼时就硬跟着一位年长的学友走去岳麓书院求学。
百里路程走到岳麓一待就是十二年,可当自觉可以科举时,却屡屡失败,独靠寒窗复读就又是十年。
但他不气馁,不放怨气,心性坚韧,脑中熟读君君臣臣,终于,在第十一年考中了乡试,中了举人。
那时,他欣喜若狂,满脑君臣,感谢皇恩,实际上皇恩也未辜负他,次年中进士,数年后,任顺天乡试同考官,四川乡试正考官,山西平阳知府,一路高升。
他自认这一生都是皇帝恩泽,拜圣上所赐,他可以为国为君奉献一切,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是为千古可以传颂的。
可没想到他最后得到的评价竟然是一个…千古奴才!
突然,轰的一声,整个风暴炸开了,无数文字粉碎,所有价值观念崩塌,一切成空。
这是一种莫大的伤害,对于这种从小苦读圣贤书的人来说,整个大脑观念的崩塌直接从精神上毁了这个人。
“不!不可能!我是为君!为国而死!我不会错,我将永垂不朽!”他大吼一声,随后猛然撞在了范进的刀刃上。
鲜血迸发而出,罗绕典的脖子中喷出了大量血液,鲜红而妖艳,成片成片,将整个总督战车染红。
清军惊呼,没有想到罗绕典竟然会突然自裁!
范进静静的看着罗绕典,直到他生命最后一刻,罗绕典都还在笑,眼中带着一股明亮,充满了信仰。
他刚刚完全是有机会阻止罗绕典自裁的,但是他没有,就这样看着他撞了上来。
“或许…这就是愚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