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郡主与马奴(41)(1/1)
蝉鸣不休时,终于到了“历阳公主”的婚期。
朝笙很早就被皇后着人接进了宫。
名为教养,实为监视。
这个掌管了后宫许多年的女人在失去嫡子后终于又立了起来,皇帝能爽快地同意狄人的要求,有她的一份功劳。
历阳公主待嫁的清河殿中一片喜庆的红,飞梁阑枋,尽结朱华。宫人来往络绎不绝,为着这位公主的婚事而忙碌。
杨氏来到清河殿时,朝笙被宫娥簇拥着,正要换上喜服。
夏日明亮的日光穿过薄纱窗,落在她舒展开的身形上。杨氏终于惊觉,与她关系寻常的继女已长到将将及笄的年纪,亭亭如竹,绰约似柳,她一点也不似杨氏所厌恶的宿文舟。
杨氏心中生出愧意来——
对于这场婚事,她做不了任何事情。正如她被迫嫁给宿文舟,生下孩子,也只能用绵延病榻来逃避这一切。
朝笙听到了宫娥通传的声音。
她回过头来,身上大红的喜服随之微动,金翠堆叠的凤冠在她白皙的面容上投下一点浅淡的影子,勾勒出她已长开的旖丽眼眉。
杨氏心中悲酸交织。
……
圣旨降下后,宿文舟流着眼泪,在昌乐王府感激着圣人的恩德。
谁也没有想到,病弱而沉默的王妃狠狠地扇了昌乐王一个耳光。
杨氏不甘。
她于及笄的年纪,嫁给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从此生活只剩四方的天空。
她是世家里规训出的品貌合格的贵女,纵然她的丈夫无能,懦弱,昏庸,她能做的最大反抗也不过是称病,避居一殿,逃避似的不去亲近那个非她所想生育的、宿文舟急切渴望的嫡子。
但当她看到宿文舟诚惶诚恐地感激皇帝,预备着让自己的女儿去和亲时,她终于爆发了。
“她母亲就死在狄人手中!宿文舟,若你还是个父亲,你怎么忍心让她和亲?”
杨氏自觉自己这一生,早在嫁作人妇时就已经结束,现在,她要眼睁睁看着朝笙,一如她年少时一般了。
如何忍心。
但宿文舟嗫嚅着:“那是圣人的意思。”
杨氏从未打过人,回过神来,手掌都轻轻发着抖,她垂着已有些衰老的眼,最后轻声道:“你写了那样多的青词,称颂他的功德,谄媚多年,怎么最后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呢?”
为着这一句话,朝笙想,她会记得杨氏很久。
所以她来了,她是真的很开心。
她挥退宫娥:“我与王妃说会儿话。”
宫娥正抬手,欲要扣住朝笙胸前的赤金嵌红宝石领扣,闻言,犹疑道:“马上就都穿好了。”
朝笙琉璃似的丹凤眼轻瞥向这宫娥:“怎么,将要和亲的公主,与嫡母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吗?”
她脸上已上了妆,乌眸朱唇,长眉如刀裁新柳,在正红鸾凤绣云金缨嫁衣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气势凌人。
宫娥被她冷淡的眼神慑住,这才意识到尽管这是皇后令她紧盯的人,却也是一位身份远在她之上的公主。
她应了声是,领着人退开了,守在清河殿外。
杨氏压下心中酸涩,走上前来。
她侧身,避开朝笙的礼。
“受之有愧。”杨氏的身体似乎又衰弱了一些。
她取出一个匣子,“你托我带来的。”
是一个描金绘翠的黄花梨木匣子,一枝栩栩如生的梅花开在匣子的四壁。
朝笙打开匣子,里面堆满了琳琅满目的首饰,翡翠东珠,青金灵璧,应有尽有。
纵是出身大族的杨氏,都有些震惊:“你母亲留给你的吗?”
朝笙点了点头,她向杨氏道谢,又道:“还要烦您替我看顾露葵她们,关山路远,我不欲带她们去。”
她流丽秀润的眼睛轻抬:“也请不要将我和亲之事告诉阿从。”
杨氏凝视着这双与宿从笙如出一辙的凤眸,缓缓地叹了口气:“总归,你们是姐弟,他如何能不知。”
朝笙望向清河殿里满目的朱红,这座宫殿华美而庄重,是以皇权为锁的牢笼:“正因如此,不能让他知道。”
她可不想看到宿从笙骑着马从绪州跑回来,哭哭啼啼说舍不得她。
殿外宫娥张望,起声欲要催促,杨氏知道皇后不欲让朝笙和昌乐王府再有接触,她已完成朝笙所托之事,也就干脆离去了。
她与宫娥擦身而过,没有看到深深的殿内,少女纤长的手指拨开了繁复奢美的宝石,而匣子的最下面,静静躺着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玄铁锻造出凛冽的锋芒,映着新嫁娘唇上殷红的口脂,这才是朝笙要带走的东西。
宫娥步履匆匆地走进来,一眼就见到放于朝笙膝上半敞开的黄花梨木匣子,她被露出的宝石一眼惊艳,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殿下,该出发了。”她催促着她的离去。
……
这一日的洛都,热闹喧嚣要胜过元夕的灯会。
晴朗灿烂的白日下,自清河殿,到西安门,乃至漫长的朱雀大街上,放眼望去皆是朱红一片。十里长街,张灯结彩,渲染出盛大的繁华。
朱雀大街两侧,簇拥着数不胜数的人。
百姓闻说,圣人要将他疼爱的历阳公主嫁往狄人的王庭,为大宣换来和平。
他们其实不大清楚,洛都的圣人有几个皇子,几个公主,“历阳”“城阳”对他们来说无甚差别,但人们为这热闹非凡的氛围所感染。
漫天的红色锦缎飞舞,落在小孩的手上,他们扬起这红绸,笑着跑在一车又一车嫁妆之后。
“新娘子在最前面!”
“公主要嫁人啰!”
百姓对于那堪称价值连城的嫁妆啧啧称奇,感慨圣人真是疼宠这位公主。
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嫁妆不过是换个名头,要给狄人的财帛。
洛都外,狄人的使团已早早地在那里等候。
索仁兴奋得不得了,哪怕他从清晨就按照宣朝嫁娶的规矩等在这儿了。
惊鸿一面,寤寐思服。
他深深为那样凛冽又艳丽的容光所惊艳,迫不及待想要攀折。她美丽却不柔弱,然而他确信草原的男儿能降服一位宣朝的公主,就像狄人深信他们有朝一日会完全踏破宣朝的国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