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郡主与马奴(43)(1/1)
“就要到霖州了。”
一路舟车劳顿,索仁丝毫不见倦色,他年岁轻,永远有使不完的劲。
依照宣朝的规矩,他不能在成婚礼成前见到朝笙,然而索仁却总忍不住调转马头隔着珠帘去寻她说话。
“你去过霖州吗?”他兴致勃勃地问。
珠帘之后,他未来的妻子声音矜淡:“从未去过。”
可汗所有的孩子中,惟有索仁没有参与过和宣朝的战争,索仁对于霖州的印象,来自于兄长们的描述,和这一次出使。
他立刻接过话头:“那太巧了,我也是头一次去。”
不过,他觉得霖州远比不上洛都。这座州城山脉纵横,边境漫长,连年的战争让它显得格外贫困。狄人觊觎的是霖州之后的洛都与十三州。
“过了霖州,就是草原了吧?”珠帘里传来朝笙的声音,索仁闻言,立马点头,又意识到朝笙看不到。
“祁连山下,是长生天赐予我们的广袤草原。”
“不如给我讲一讲草原。”
她的声音似乎终于带了点兴致,索仁心想,的确,谁会对贫弱的霖州有兴趣呢?广袤的草原,富庶的王庭,才能吸引这位被堆金砌玉供养大的贵女。
索仁终于得到了卖弄的机会,他的话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从射箭摔跤说到羊羔的出生,从茂盛的水草说到迁徙的部族。
他偶尔有用宣朝话说不大清楚的,就叫那日钦来,那日钦是副使,索仁理直气壮支使这个长年学习宣朝文字的异母哥哥。
“你们兄弟二人性情很不一样。”
在听完那日钦对于索仁话语的补充后,珠帘后的美人漫不经心地感慨。
索仁满不在乎道:“当然,我们有不同的母亲。我的母亲是大阏氏,他的母亲是小阏氏。”
狄人之中有许多氏族,不同的阙氏代表着不同的氏族,兄弟间的亲缘远没有氏族的来得深厚。
那日钦听到那位公主笑了一声,语气怀念:“我也有一个异母弟弟,你们让我想起了他。”
索仁不乐意了:“我可不是你的什么弟弟,我是你的丈夫。”
他似乎是要证明自己,驱马上前,只扔下一句话:“给你射一对大雁下来,好叫你明白我的本事。”
莽撞而傲气。朝笙下了结论。
她不动声色,声音清浅:“狄人成亲也有射雁的习俗?”
那日钦意识到她在和自己说话,以流利的宣朝话回答了她:“是的。若男子能射下一对大雁给心悦的女子,就代表这是长生天所认可的婚姻。”
“你们的风俗真有意思。”她莹白的指尖挑起一点珠帘,露出精巧的侧脸,“那日钦,你是索仁的哥哥吧?”
她说话的声音清冽悦耳,咬字却别有江南的习惯,让那日钦想起山中冒出的一泓冷泉。
“索仁是父汗最小的儿子,我的第三个弟弟。”
他应声,看到她转过脸来,那双既妩且冷的丹凤眼微弯,噙着泠泠的笑,“我知道了。烦请你继续替我讲一讲草原的习俗。”
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喜悦,喉头却发紧。索仁已吵吵嚷嚷跑远了,那日钦隔着珠帘,以缓慢而流畅的用宣朝官话与这位和亲的公主继续交谈。
比起索仁,那日钦是一个更好的交谈者。
他较为系统地学习过宣朝的文化,叙事更加的有条理,无论是草原还是宣朝的话题,他都能说上几句。
“所以,可汗可以同时有几位妻子?你们并没有宣朝人的嫡庶之分。”沿着他们兄弟的关系,朝笙又抛出了一个她的问题。
“对。不过,大阏氏来自王庭之中最强大的部族,父汗最为敬爱她。”
“所以索仁是被疼爱的幼子。”珠帘里,那位公主道,“虽无嫡庶之差,然而对幼子的宠爱似乎和宣朝并无差别。”
这是可汗的孩子们心知肚明的事情,那日钦奇异于她的敏锐。
“被偏爱的孩子会要更张扬大胆些。”朝笙解释,语气寻常,“前面有兄长们担着,不是吗?”
当然就是如此。
他被派来做一个副使,就是为了辅佐索仁,替索仁收拾他的烂摊子。
尽管他觉得索仁莽撞而愚蠢,然而父汗就是偏爱这个儿子。他与其余兄弟要去征战,要去学习宣朝的文字,践行父汗的野心。
而索仁只需要和大阏氏闹一闹,就能娶到宣朝的公主——一个绝佳的政治筹码。
当他的父汗君临宣朝的国土,到了选择继承人的时候,宣朝的百姓,能接受的是参与过无数次屠杀的狄人,还是迎娶了一个宣朝公主的狄人?答案不言而喻。
那日钦陷入了沉默。他的母亲小阏氏,是先可汗的第六位妻子。
先可汗死了,他的父汗继承了先可汗的牧场、马匹,和女人。
但父汗当然最喜爱他射下两只大雁后亲自求娶来的大阏氏。
这是狄人的习俗,他不打算告诉这个宣朝来的公主。
她的话如她的人一样危险而美丽,他已经见识过她的离经叛道,隐隐感觉出她并不满意索仁。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反之亦然。
其实存在着某种可能,他得到这位公主,得到她带来的连城财帛,得到这绝佳的政治筹码。
那日钦垂眸,反复摩挲着手里的马鞭。
“前头就是霖州了!”索仁的声音传来,他策马奔腾了许久,也未看到一只大雁,反而望见霖州衰草满壁的城垣。
嘈嘈数声,珠帘落下,隐住了她精致姣好的侧脸。
那日钦神情如常,骑马向前去迎索仁。
……
从城墙上看去时,长长的和亲车队像一条赤红的练。
霖州的百姓从未看过这样奢靡的出嫁排场,尽管车队的最前面是狄人,他们依然大着胆子围过去看。
“是洛都的公主出嫁吗?”
“嫁给狄人……是不是就不用打仗了?”
他们议论纷纷,看向那宝盖珠帘的朱红马车。
“那么多的钱财,皇帝宁愿去填狄人的狼子野心,也不愿分给霖州养兵。”李树在城墙上望着浩浩荡荡北去的赤练,语气颇为不平。
他背上的雁翎枪寒芒凛冽,是霖州的匠人新锻出来的。
李树不知州牧与池暮达成了什么共识,但从某一天开始,他察觉到他们有了更为锋利的武器,队伍的人数也越来越多,甚至流落四处昔年玄枪营的老兵都回到了军营。
又一岁秋日,霖州已蛰伏着一股庞大的力量,洛都的圣人不知道,草原的狄人也不知道。
李树扭头,看向正读信的玄衣青年。他秀润的桃花眼在这时格外淡静,单看他年轻俊美的形容,谁能想到霖州的军队已尽数在他手中?
李树察觉自己似乎跟随了一个了不得的将领。
“饮鸩止渴罢了。”池暮回应了李树的不平,朝笙的信与和亲的车队差不多同时到。
他看向车队最前的两个狄人,他们同为王子,一个被偏爱,一个被忽视,各有不同的母亲。
信中,朝笙描述了这对兄弟在城阳的宴会上截然不同的表现,受宠的无法无天,被忽视的则如仆从。
狄人是草原上的庞然大物,这样庞大的事物,看起来壮观,往往会从内部先崩溃。
宣朝不也是一棵看似高耸实则根系腐烂的大树吗?
然而他的思绪不由自主被车队所牵引,那辆华美的朱红马车,莫名地让他多看了几眼。
“那应该就是公主的车驾吧?公主好像……叫什么羊公主?”李树摸着下巴,把他从百姓那听到的话绞尽脑汁的想出来,“封号真奇怪。洛都是不是还有牛公主,马公主?”
朝笙在信里不无惋惜的说,是城阳公主将要去和亲。
池暮想起从前那个嚷着要见迟诤言的宿云秋。
旧友归地府,故人向幽冥,十年宛如一瞬,幼时见过的人,都走向了不同的结局。
惟有曲江畔救起他的郡主,在信的末尾端端正正留了一句“小马奴,早些回来见我”。
他挥去心中的那丝异样,转身往军营而去。
那辆华美的朱红马车与他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