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山 海 双 童(1/1)
河间府,因地处黄河故道九河之间,故名“河间”,距燕京四百余里,是京南经济政治文化中心和军事重地。
时光回转。九月十二日,夜,河间府城东南六里,驿馆。
驿馆不大,占地十余亩,坐北朝南,北侧主房十余间,东西厢房数间,相对排布,正对大门是一面照壁,西南靠墙是一排马厩,石槽、石拴布列,大门隶书“河间驿馆”。
一棵高大的榕树笼罩在月色下,几遮住半个院子,平日里,巨大的榕树即是驿馆标志之物,远在数里外即可见到。
一个身材瘦小的老人正立在窗前,他身穿宋朝红色官服,眉头紧锁,不时举首望天,似有无限的心事,他即是本次全权出使金国的正使张子公张大人…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人在异国,风声入竹,宛如泣雨,想起家国身世,更让人有浮萍无根之感…
唉!他轻声叹息,充满着苍凉和无奈。
张大人…耳边传来轻微却清晰的声音,他凝耳凝听。可否容在下入房一见?
张子公微微一愣,知附近有江湖中人,他亦经常与武林豪杰交往,遂轻轻点点头。
一条淡淡的身影自榕树深影里飘出,穿窗而入,立于张子公面前三尺处,竟是一个剑眉星目、面色如玉的翩翩青年公子。
青年抱拳施礼道:见过张公…一番试探后,张子公放下心来。
他忧心忡忡地道:老夫本次出使,一则依绍兴和议之约纳贡,二则为探听北国动向,朝廷最近甚为不安,街谈巷议北国正密调军队,不日南下…
本次护送老夫的温奇峰大人,实司职“皇城司”,为掩人耳目,伴作随从,临行前,宗弟张浚密授温大人,务必探知金国风向,及时回禀…
张枢密?紫岩先生?
张大人点点头:张枢密为我朝不可多得的将才,亦是北国最忌惮的对手之一。
完颜宗翰生前曾道,自吾入中国,未尝有敢撄吾锋者,独张枢密与我相抗…
他屡次上言备战,却惹秦桧及其党羽不快,再贬永州…然迁永州前夕,皇上召之密语:勿懈战备,即日复用…
吾出使一行,中秋次日出发,九月初便抵临此处,河间府尹却传信原地候令,目前北国只派出二三个低级官员出面,言辞间甚不友善…
张子公叹口气:大宋纵是臣国,这亦不合两国之间的正常礼仪...
铁宗南面色微变,屈辱之感泛于心头。
久候无期,温大人焦躁,已于前日快马加鞭赶往燕京,意图凭江湖手段夜探皇宫…
温大人有危险…铁宗南眉头一皱:大内戒备森严,高手如云,宫室殿宇如同迷宫,此等绝密消息,绝不会超过三五人,他如何能轻易探得?
抬头望了望天色,他喃喃道:希望还来得及…
铁宗南密令战鹰暗留驿馆,担责护卫,自己则与沈月白收拾行装,星夜赶往燕京…
最终却还是未能改变温奇峰的命运。
月亮隐去,天已放明。
永定河潺潺南流,十余艘渔船随着清波荡漾,一声吆喝,渔网复又撒向宽阔的水面,河东平畴千里,三寸余高的麦浪在晨风中波浪起伏,绿意盎然。
踏着河边的砂石,洗净面上的征尘,极目长天,想起温奇峰临终悲怆的声音和死不瞑目的眼神,铁宗南口中喃喃道:北望…北望…
压下悲愤的心情,二人展开身形,奔西面官道而去…
山南驿,因处西山之南得名。
驿站位于山脚,四周林木参天,郁郁葱葱,霸州官道经此蜿蜒北向,直通燕京。
驿站规模较大,有宽敞上房十数间,门前搭有巨大凉棚,摆放高高矮矮十余张桌凳,斗大的“茶”旗迎风飘展。
驿墙四尺高处,是铁制的一排拴马桩,专供行旅商客拴系牲口之用。时近午时,茶棚座无虚席。
无座的商贩三三两两聚坐于地,点二三个小菜,取出干粮,说些天南海北的趣事,不时发出阵阵开心的笑声,偶尔招呼茶博士添酒添茶。
“行旅莫如歇脚时”,此时,他们暂时忘却了奔波的苦痛、生活的艰辛,褡裢里银两的或多或少,已不再重要,秋阳隔着树叶,细碎的光圈洒在他们满足的笑容上…
“得得得…得得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南而来,快如疾风。
临近驿站,前面骑士一勒缰绳,青鬃马迎风人立,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马队约二三十人,除四五个身材高大的红衣番僧外,其余均为金国骑兵装束,风尘扑面…
为首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军官,眼神锐利,身形彪悍,左右双肩各梳一条小辫,自头盔里垂下来。
他翻身下马,鹰隼般的目光一扫,众人都低下头去,默不作声安静地吃着。
众骑士随之下马,早有亲兵将他手中的缰绳接了过去。他用番语和为首年龄较大的番僧说了几句,那番僧点点头。
扶了扶腰刀,他快步走向茶棚。
茶棚众人见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哪敢停留?不等他发声,早匆匆起身溜个大半,将坐席空出…起身晚点的,也只是晚那么数息而已…
只有西南角背靠大树的一桌,两名白衣青年男女仍在低声交谈,女子时不时发出一阵轻笑,眼前发生的事情似与他们无关,他们甚至都没有抬头向马队望上一眼…
军官眼神猛然收缩,嘴角现出残酷的冷笑,径向二人走去…
青年男子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青年女子则面如寒霜。
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在女子脸上停留片刻,女子眉头一皱,一股杀气透身而出,军官禁不住心头一震。
路引…军官刀背重重点着桌面,众军汉拔出腰刀,合围而上。那军官摆摆手。
丢了…青年男子站起,淡淡道:世道不太平,昨日路遇一伙强盗,抢了随身包裹…
女子亦随之起身。
青年男子腰悬长刀,挺身如松,相貌英俊,白衣飘飘,如临风之鹤,潇洒绝伦。
女子二十四五年纪,身材曼妙,容色绝丽,目如秋水,肌肤胜雪,后负松纹古剑,眉宇间英气挥洒。
青年男子秦观山,青年女子顾佳音,正是铁宗南口中的七哥与八姊。
二人转身欲走…
阿弥陀佛,施主且慢…为首红衣番僧身形一闪,高大的身躯拦住二人去路,其他番僧亦亮出降魔杖。
红衣番僧乃吐蕃国师金光法师的师弟洪光法师。济南府东门一战,惊动各方朝廷与武林,金光法师心系弟子台征安危,派师弟洪光法师及“四大护法”北上中原。
为首军官名牧春崇,本是流浪儿,幼有奇遇,于崇山峻岭的神秘山洞得《牧春刀谱》,遂以牧春为姓,以崇为名。
“牧春刀”名列“北国三刀”,与赤盏烈风的“断雨刀”、耶律珪的“踏雪刀”齐名,此次奉金帝之命远赴吐蕃,延请外域高手对付中原武林。
动粗么?青年男子从容一笑,目中寒芒一现。
阿弥陀佛!牧春大人说了,出示“路引”后方可离开…红光法师沉声道,竟是一口流利的汉语。
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们,被强盗抢了…秦观山摊摊手:没了…难道要我去抢别人?
那你们就只有到官衙解释了…洪光法师冷冷道。
哪来的野驴?嗷嗷乱叫?金人给你多少草料?甘当走驴?秦观山亦动了怒气,言语间不再客气。
洪光法师国内地位尊贵,今又为金国上宾,何时受过如此羞辱,只气得哇哇怪叫。
牧春崇上前一步:法师息怒,待下官为你讨个公道…
回首众军士,示意他们退开,对秦观山道:使刀的,别只逞口舌之快,给你个公平的机会,陪大爷玩两刀,能从大爷刀下全身而退,便没人会阻拦你…
就凭你?“牧春刀”吗?白衣青年淡淡道:只怕留不住我。
牧春崇瞳孔骤缩,紧盯着他的腰间。
“铮”…秦观山兵刃出鞘,比剑略宽,似剑非刀,顶端稍弯,发出莹莹的蓝光…
望着它,似望着情人,专注而深情。
轻弹刀身,一阵“嗡嗡”之声随即响起:此刀名“出塞”,长三尺五寸,宽二寸二,刀下名人三十七,亡十六,皆万死不赎之辈…
秦观山?!任牧春崇如何骄横,亦不免动容,心生怯惧。
昔年,“天下第一人”燕无敌座下有“观海观山”两名童子,皆武学天纵之才。
十五年前,东瀛“刀霸”江原一郎西渡,沿途挑战,败各派高手无数,至天目山,燕无敌派双童应战,百合之内不分胜负,江原一郎羞愧毁刀,自此立誓永不踏足中土半步,经此一役,裴观海、秦观山二童之名响彻江湖…
牧春崇生性多疑,自知毫无胜算,但骑虎难下,踌躇不决。
洪光法师初入中原,哪知其中故事?又见秦观山神态自若,旁如无人地自言自语,更平添心中怒火:牧春大人且退,将小南蛮留与老衲…
牧春崇就坡下驴,提醒道:法师小心!
怒归怒,洪光法师亦是阅敌无数,大敌当前,见对方从容淡定,知其不可小视。
秦观山刀尖指地,随意一站,竟是毫无破绽,他轻声道:请大…秃驴赐教!
顾佳音嘴角勾起,忍不住轻笑一声。
任洪光法师数十年的修为,仍克制不住心头的愤怒:这小南蛮太可恶!
微微下蹲,身上番袍无风鼓动,“小须弥掌”随即展开,一个多甲子的修为经全力使出,的确惊天骇地。
他双掌翻飞,呼呼作响,漫天掌影隐隐挟带风雷之音,瞬间笼罩方圆五丈之地,四周之人纷纷远避,牧春崇忍不住面露喜色。
面对这吐蕃第二高手,秦观山不敢大意,试探着闪电攻入几刀,均仿佛砍在岩石上,渐渐地,掌影将其罩入其中。
风雷之声愈急,阵阵“砰砰”之声不绝于耳,红色身影裹挟着白色身影,乍分乍合…
转瞬间便过百招.…二百招…
众人尽都看得呆了,顾佳音握住剑柄的手心全是汗水,从来没有一战如今天这般艰苦,她暗自焦急,秦观山吃亏在内力上,老和尚一辈子的修为岂是白给?
眼角默扫,“四大护法”蠢蠢欲动,牧春崇亦不时偷瞄着她…
蓦然,“砰”的一声,掌影消散,洪光法师面色苍白,连退几步方踉跄站稳…
白色倩影伴着一声清啸拔地而起,顾佳音凌空抱住即将坠落的秦观山,往林木深处纵去。
反应过来的“四大护法”与众军士纷纷呐喊叫嚷,向二人逃逸的方向追去,牧春崇犹豫一下,终还是忍住身形,为洪光法师疗伤护法…
洪光法师面色逐渐红润,道:好狡猾的小南蛮!中了他的苦肉计,本想留下他的性命,不想他竟拼死接住老衲的“西天佛影”,反借老衲掌势逃遁…
此小南蛮肯定大有来头…不过,他被我伤及内腑,能不能保住小命要看他的造化…
众人搜索回来,一无所获。
听洪光法师言其已受重伤,朝不保夕,不免将他吹捧一番。
经此一役,洪光法师收起对中原武林的轻视之心。
众人归座,驿官吩咐膳夫好酒好菜招待,过往行商早跑得一干二净。
奔跑近三个多时辰,铁宗南和沈月白方收住脚步,霸州官道方向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二人提身一株高大树木,隐起身形。
一队骑兵团簇着四五个红衣番僧呼啸而过,马蹄溅起漫天灰尘…
二人继续沿官道疾驰,一声清脆的鹰鸣声自上空传来。
一只白影从云天外俯冲而下,沈月白伸出手臂,雪宝落在他的胳膊上,歪着头看看他,又望望铁宗南。
铁宗南轻抚他光洁如玉的羽毛,方欲取出密函…忽然,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冲天而起,望东南方向飞去,二人展开身形,紧随其后…
霸州东南二十里,雁头山。
山不高,但山势险峻,林木葱葱,山溪飞瀑,隐约其间。
山腰处有一废弃山寨,远看是“雁头寨”三个大字,雪宝落在门楼顶端,神目如电,不时左右俯察。
二人身形疾速,闪入偏堂之内,一白衣男子气息微弱地躺在墙角,白衣女子正与他服药,赫然是秦观山与顾佳音…
不及言语,铁宗南、沈月白一前一后,对着秦观山的前胸后背导引。
哇…秦观山吐出一口淤血,面色逐渐恢复红润。
红衣番僧?铁宗南轻声问,顾佳音点点头,大概讲述事情经过,铁宗南听着,不时沉思…
铁宗南将东门刺杀与金都夜探情形约略讲过,道及温奇峰的惨死,几人热血激荡,为大宋有此铮铮男儿而自豪。
铁宗南取下神鹰绑腿的密函,遍示三人,上面写道:四王爷完颜雍赴西京留守,九平侯阴图之,见示。浪。
众位怎么看?铁宗南道。
好呀!省得我等动手…沈月白兴奋道。
铁宗南微微摇头,道:不,完颜雍暂时还不能死…
众人不解。
完颜雍是怎样一个人?顾佳音蹙着眉头问道。
铁宗南盘腿而坐,凝视着露天的梁柱,似在思忖着从何处说起。
铁宗南眉如远山,道:完颜雍与完颜亮同为金太祖阿骨打庶孙,熙宗时,完颜雍因功封赵王…
其父早亡,其母李氏出身辽阳渤海大族,依金习俗,其父亡后,其母应该改嫁,但李氏誓死不从,遂出家为尼…
完颜雍少有大志,文武双全,性格沉稳、为人温厚、精于骑射。其弓名“破阵子”,弓身三尺二寸,弦长二尺五寸,传说为黑蛟筋做成,射程五百步内尚能贯穿重甲,为北国第一神弓,被金人誉为“北国之鹰”…
正因如此,他深为金帝完颜亮所忌惮,常调动其官职。
其妻乌林荅氏,仁慧贤淑,常劝完颜雍多向金帝进献珍宝,以示恭顺,化解完颜亮的猜忌之心…
顿了顿,铁宗南接着道:完颜亮看中乌林荅的美貌,时完颜雍调任东京留守,完颜亮便令乌林荅入京为质…
乌林荅知完颜亮好色成性,此去定不能身免,离京七十余里,便于林中自缢身亡…
她临终遗书,恳请完颜雍着眼未来,收敛悲伤,卧薪尝胆,修德肃纲,延揽英豪,取悦民心,等待时机,怒定天下后再为其报仇…
完颜雍强忍心中悲痛,依其劝言,着人就地将乌林荅草草埋葬…完颜亮心有所愧,终放过了完颜雍,但对其仍不放心,时派心腹秘密监视…
众人默然,为乌林荅氏这个北国奇女子的刚烈唏嘘不已…
铁宗南道:完颜亮凶残暴虐,对待功臣宗室毫不手软,十年来,有异心的贵族宗亲,功臣将士几被族诛殆尽,全国上下离心离德,他竟还做着统一天下的美梦…
他身边已无人可用,今迫不得已,方重新启用完颜雍…此次西调,应为对付残辽一事,无稳定后方,他的南进只是痴人说梦…
若然九平侯刺杀完颜雍功成,这笔账必定记在大宋头上,那只会加快金国南侵的步伐。
残辽之乱是疥癣之患,指日可平,但金军南下,将会实行更残暴的屠城政策,深受其伤的仍是我大宋子民…铁宗南沉重地道。
众人凝神静听。
铁宗南叹口气,目光投向秦观山。
秦观山似有所悟,道:完颜雍的存在,将是制约完颜亮南侵的一个重要因素,完颜雍的异志,将是金国最不稳定的后方,完颜亮的南侵计划或有回旋余地…
铁宗南微笑望着他,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纵使南侵大势不可避免,但有完颜雍在,南侵结果成败亦存在诸多变数,因此,我们不但不能杀之,反要救之…
铁宗南赞许地点点头:七哥所言甚是…
沈月白和顾佳音亦明白过来。
若金军进攻受阻,北国后方必定生变…完颜雍不会轻易让完颜亮重归北方,两面受敌,摆在完颜亮面前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铁宗南喃喃道:完颜雍将会是北方的真龙天子…
众人听得心头一震。
完颜雍即位,必会止戈息兵,平定各方不服,收拾民心,巩固新朝政权,那时,宋金两国势均力敌,将会迎来一个全新的和平局面…铁宗南目光生辉。
听了铁宗南的分析,众人均露出信服之色。
只是…收复故国的愿景会越来越远…能固守住目前的江山,已是赵家的福气…铁宗南叹息一声,神情无限落寞:纵有万民归心,三军用命,奈何朝廷太不争气…
众人无言,当你明白所有的理想、奋斗、挣扎只是镜花水月时,这种绝望可想而知。
所以…铁宗南精神一震:必须保护完颜雍周全,绝不能让其轻易而死…
望了望沈月白:幺弟,你亲自走上一趟,务要全力以赴…面对完颜雍,你大可不必隐藏身份,让他永远记住你的这份恩情…
明白,九哥…沈月白满脸坚毅与自信。
铁宗南又道:九平侯之父九平敖为前辽国师,在青冢一役中被大金第一高手问天道携师侄阿古思联手搏杀,其武功得其父真传,又多得前辽及西域诸多高手指教,少年时已鲜有对手。
其剑名“醉夜归”,为昔年“西域第一游侠”“西绝”风笑尘旧物。风笑尘为人亦正亦邪,然却是武学天才,其久居域外,竟依风向变化、黄沙起落创“风尘九式”,威力巨大,变化莫测。
九平敖曾有恩于他,风笑尘晚年即收九平侯为徒,以传承风尘一脉…幺弟要小心应付,不可轻敌…
沈月白允诺。
铁宗南、秦观山与顾佳音三人直奔河间,沈月白则只身西去…
市马代步,晓行夜宿,沈月白沿着京西官道风雨兼程。
这日,来到山西之境,按照神鹰雪宝的指引,快马向娘子关方向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