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采石之战(上)(1/1)
且说枢密院同知叶义问,亦是胆小之人,闻听皇上欲让其劳军,宣布圣旨,心中一万个不情愿。
后听说虞允文任参谋军事,与他同去,方勉强起行。他知虞允文胆识过人,此行需多仰仗于他。
犒赏大军浩浩荡荡出发,出京城而去。
不几日,便至建康,叶义问先至王权府邸宣布圣旨。
但见王权府中一片乱嘈,上下人等正收拾车马行李。
叶义问居先,长喝一声:圣旨到!
全院人等忙跪下候旨,令人惊讶的是,王权居然也在其中跪拜。
原来,王权弃和州逃亡采石,被金军一路追杀,损兵折将,仅在采石待了一天,听闻金军主力不日即到,便欲率军再次出逃。
将士不肯,金军若渡过江去,他们又能逃向何处?
兵士们围在官署前大吵大闹,要求发放军饷,巩固江防,在此与金军决一死战…
王权缩在帅府,瑟瑟不敢出声,眼见士兵将要哗变,王权干脆趁月黑风高,带三、五个亲卫,一走了之,直奔建康而去…
虞允文见状,大声呵斥道:大胆王权,竟敢擅离职守,私自回府,该当何罪?
王权诺诺唯唯,瑟瑟筛糠,不敢应声。
叶义问宣旨,王权发配琼州,其余人等,全部罚作官奴,所有财帛,一概充公…
虞允文大喝一声:拿下!
左右禁军向前,将王权收押,院中哭作一团。
叶义问坐镇建康,详问王权亲卫,关于前线之事。
亲卫们跪倒请罪:非是吾等不思尽忠,实是受王权军令胁迫…
金军主力已列兵采石,准备在彼处渡江,吾等愿追随叶大人上阵杀敌,将功赎罪。
叶义问心道: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呀?我本是文官,哪里懂得行军布阵之事?
心念陡转,道:本钦差此来,是宣旨劳军,不是督战军事…但是,既然尔等有心,本差可给予尔等立功的机会!
叶义问道:圣旨已快马加鞭,飞出京城,送往芜湖李显忠将军处,李将军将替代王权,都督江淮兵马,尔等尽快回至原先阵地,听候李将军调遣…
虞允文试探问道:叶大人,我等何时去采石劳军?
叶义问装作深思,忽双手抱头,面现疼痛之色。
虞允文叫道:大人,您怎么啦?
叶义问摆摆手:没事…没事…唉!年岁大了,不比年轻时候,受不了舟车劳顿,昨日又偶感风寒…
虞允文知他素来胆小,定是听闻金军陈兵采石,起了怯敌之念,不敢前往。
大敌当前,虞允文心急如焚,哪里有空闲与叶义问耍什么心机?
他慨然道:既然大人身体有恙,您就此将息几日,允文先行一步,督促李将军尽快赴任,如何?
叶义问求之不得,却蹙眉道:唉!都怪这不争气的身子…
如此多劳虞大人,叶某但凡身体好转,即刻前往…
虞允文挑出三、五个禁军健儿,连同王权手下几名亲兵,匆匆出城西向,赶往采石矶。
梦断金鸡万里天,醉挥秃笔扫鸾笺。
锦袍日进酒一斗,采石江空月满船。
金马重门天似海,青山荒冢夜如年。
祗应风骨蛾眉如,不作天仙作水仙…
--元·萨都剌《采石怀李白》
相传,诗仙李白在此醉酒捞月、失足江中、骑鲸飞升,后葬于此处。
采石矶,万里长江第一矶,扼长江中下游之咽喉,自古以来为兵家要地,与岳阳的城陵矶、南京的燕子矶,并称“长江三矶”。
自古以来,北朝如想渡江征服南朝,无非两条路径:或从长江上游顺流而下,如西晋灭吴;或从长江三矶登岸,渡江抢滩,如隋灭南陈…
北宋太祖年间著名细作樊若水,曾在长江沿岸反复测定,采石矶为最佳登陆之地,后太祖皇帝便在此架设浮桥渡江,大军从而得以顺利通过,一举灭掉南唐。
金军主力于十月底进至采石矶长江北岸,开始安营扎寨,伐木做舟,筹备渡江物资。
但是,金军用于渡江的船只并不多,完颜亮的楼船水军,均留在胶州海路,许多兵船是从沿江百姓手里抢夺过来的渔船。
为取得渡江之物,甚至附近百姓的门板、木床、木柜亦被洗劫的一干二净…
完颜亮希冀先头部队能尽快过江,搭设浮桥,再现宋太祖征伐南唐的一幕。
多日的筹措,渡江物资基本就绪。
但是,有几件烦心的事情却扰的完颜亮心神不宁,是否此时渡江?他一时犹豫不决。
其它几路大军均推进不顺,除了淮西王权不战而逃,其它几路宋军并没有出现预想的一触即退。
西路萨里济被川陕的“吴家军”死死摁住猛击,丝毫无还手之力,只得退守凤翔。
“吴家军”素来强悍,想当年,百战将军梁王金兀术亦被杀的割须而逃,萨里济与梁王不可同日而语,完颜亮不怪他,萨里济只要作好牵制即可。
可恨的是阿格多,这个志大才疏的家伙,粮草竟被宋军一把火烧光。
眼下,士兵缺吃少穿,不得不向东路靠近,退兵江淮,与他合兵一处。
水军苏全达,不知何故,竟毫无讯息…
也就是贺三郎一部,攻陷了扬州,稍有建树,却又传来皂角林大败的消息。
更令他愤怒的是,那个貌似与世无争、唯唯诺诺的从弟完颜雍,竟敢篡逆称帝,诏令天下,以大金正统自居…
山东、河北的义军,居然攻陷了洛阳,威胁新京;
还有魏胜,占领海州后一鼓作气北上,又被他连续攻下十数沿海州府。
所有的这些,像蛛网一样困扰着他,让他神思恍惚,日夜难安。
难道,真如那个铁宗南所说,金、宋国力实为均衡,妄图打破只是自招祸端?
难道,是自己的决策出现了失误?
不,绝不是,他的决断不会错…
他的目光重又充满了自信:成功只在旦夕之间,只要从此处渡过长江,金军数十万铁骑便可任意驰骋在江南大地…
待征服南朝后,再率胜利之师挟风雷之势北归,一举铲平完颜雍…
筹谋之间,耶律珪禀报,又抓获十余名临阵逃脱的士兵。
完颜亮勃然大怒,吼道:全部枭首,遍示诸营,扔于大江之中…
完颜亮冷冷的目光从众将中一扫而过,森然道:遇有逃兵,一概依此处置!
纵是耶律元宜和耶律珪,亦不敢正视完颜亮的目光,其他将士更是噤若寒蝉,战战栗栗…
完颜亮忽放声大笑:朕自渡淮以来,宋军十万主力被我铁骑一路追杀,十不存二,诸将正宜同心协力,杀过江去,建不世之功,岂能踌躇他想?
身旁一个獐头鼠目的汉人谋士趁机小心道:陛下,听说对岸守军都是从江北溃散而来的逃军,主将就是那个长跑将军王权…
常言道,除寇务尽…陛下天威已声震江南,此时正好渡过江去,将其斩尽杀绝…
完颜亮鼻中轻哼道:梁卿言之有理!
戟指众将道:尔等赳赳武将,见识竟不如梁汉臣!
传我帅令,明日五更造饭,巳时渡江…
虞允文率十数快骑,星夜兼程,终在凌晨时分赶至。离采石尚有十数里,便听北岸钲鼓震天,连绵不绝。
虞允文大惊,寻附近一庄户老汉细问,老汉道:金人已经快打过来了,你们赶快逃命吧!
老人家,你们怎么不躲躲啊?一个随从问道。
唉,金军若真的渡过江来,我等普通百姓,又能躲到哪里去?
两条腿毕竟跑不过四条腿的呀!老汉摇摇头叹息。
快走!虞允文一夹马腹,那马长嘶一声,撒踢向江边奔去。
沿途所见,更是令人震惊:
士兵们三三两两聚在大路边、树荫下、河道旁吹牛聊天、追逐嬉闹、甩牌赌博;
更有甚者,已将行李坐于屁股之下,只等有人做主,便卷起铺盖走人…
眼前即将发生的大战似乎和他们无关,近十万大军居然被王权这厮折腾成如此模样!
这哪里是大宋的正规军队,简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虞允文赶紧下马,士兵们看来了一个当官的,便也不敢造次,稍微规矩一些,他们都站起来,望着面前这个文官装束却相貌雄奇的半百长者。
李将军呢?虞允文急问道。
哪个李将军?我们这里有个善于长跑的王将军…一个士兵阴阳怪气地道。
此言一处,其余士兵皆狂肆地大笑起来。
此乃奉旨钦差、中书舍人、江淮府参谋军事虞允文大人,你们严肃些…一个将军喝道。
士兵们一看,是个满面络腮的军官:认识!
一个士兵惊讶道:原来是钱时将军,失敬、失敬!你不是随王将军逃…去建康了吗?
钱将军听出他话中的讽刺,面色一红,道:本将受王权那厮蛊惑,而今又回来了,我要将和众位弟兄同生共死、守卫采石…
虞允文暗暗点头:只有怯战的主帅,没有退缩的士兵,此言不虚。
他轻咳一声,朗声道:淮西主帅王权,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已被革职严办,刺配岭南,家小亦全部罚作官奴…
士兵们先是一愣,随即齐声大叫:好…
一个士兵道:淮西就是葬送在这等平碌无能的腌臜泼才之手…
士兵们的呼声传开去,听到这边动静甚大,其他闲散的士兵们纷纷涌聚过来,越聚越多…
群龙无首,是目下最大的困境,他虽是奉命犒军,不肩负战事,但于此紧要关头,他又怎能听之任之,弃之不管?
李显忠既然还没有来到,吾就暂且权理阵前事宜,胜负成败且放于一边,也算是全尽人臣之道…
思虑陡转,抗敌计划在他脑海渐渐明晰...
众人随本将来...
虞允文寻个开阔之地,众兵士亦都聚拢上前。
虞允文高声道:王权误国,朝廷已将之查办,芜湖李显忠将军受命督军江淮,正星夜赶往此处…
李显忠是“南渡十将”中有名的猛将,众人多听传闻。
听说是他前来指挥,士气大振。
但是目下中军仍无主理之人,士兵们略显犹豫。
吾奉圣命,前来劳军…
听到眼前之人是奉旨钦差,人群安静下来,好奇地望着面前这个文官,看他有什么高见。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岂能辜负皇恩?虞允文面色凝重道:北金贼狼,乃吾等世仇,众人难道忘记“靖康之耻”乎?
若金军渡过江来,吾等皆会俯首就缚,沦为亡国之民,任人屠宰,我们的妇孺姊妹,亦会任由金贼蹂躏…
人群中鸦雀无声。
虞允文振臂道:与其引颈就戮,不如依托长江天险,与金贼决一死战,彼虽有铁骑大军,然不能飞过江来,我却有坚船利炮,数万将士,我等只需死守,强援一至,最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兵士们本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听闻弃守亦没有活路,便群情沸扬:愿同将军一道,与金贼决一死战…声震云霄。
江北传来密集的战鼓之声,金军应正涌向江边。
虞允文见情形紧急,士气已振作起来,他翻身立于马背之上,环望黑压压群情激昂的士兵们,面色激动:
吾,虞允文,今年五十有一,虽是书生,却愿以七尺之躯,阻挡完颜亮十万铁骑,以成忠臣之念…吾与金贼誓不两立!
精忠报国,誓杀金贼…众人被虞允文的慷慨陈词鼓舞,士气空前高涨。
虞允文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什,大声道:此乃金箔诰命,圣上亲赐,所有立功将士,允文皆会详细记录,以论功行赏、光宗耀祖、昭示后人…
众人的杀气被彻底点燃,一路至江边,尽是震天的喊杀之声。
虞允文压压手,众人安静下来。
各军肃静,听吾将令!虞允文虽是书生,但他少小聪慧,博览群书,对兵书策论均有涉猎。
宋军被王权折腾的十不存二,以此对抗金军的三十余万大军,必须出奇制胜。
宋军的一万八千名将士以水师居多,而这正是宋军的强项。
虞允文将军队部署成二路,水路主军,负责拦江距敌,步军则布置在岸边山上高处,架起火炮、弩箭、强臂弓,远程攻击。
虞允文又将水军战舰分做五队,帅舰一队,巡游江面,正面迎战渡江之敌,虞允文便在其上。
左右两队沿江两岸,策应帅舰,另外两队隐藏于江岸河汊之中,持强弓劲弩,机动作战,主要射杀登岸之敌。
虞允文沉着冷静,布置有方,众将士心中有底,暗暗叹服,欣然领命,进入临战状态。
方布置完毕,北岸便号鼓喧天。
远远望去,对面将台高筑,营寨连绵,旌旗蔽天,人马调动有序,不愧是军备强国。
虞允文冷笑道:任你有千军万马,总不能插翅飞江…
将台上红旗高高扬起,大小数百金军船只便从附近的杨林港内驶出,无数金军出现在长江北岸,鼓噪着乘舟向对岸冲来。
宋军尚未进入作战地点,金军便顺风顺水而来,虞允文便命战舰列于岸边,严阵以待。
金军船只进入火炮射程,高山上一声令下,震天的炮声突然响起,愤怒的炮弹在江心翻起滔天巨浪,不幸被击中的船只被炸的粉碎,江面霎时火光冲天。
宋军各战舰的船舷两侧,无数支强弓瞄向渡江的船只,箭雨如飞蝗一般从天而降,金军瞬间被杀的丢盔弃甲、一片狼藉…
完颜亮心中不由一惊:宋军不是逃跑了吗?这是何处之军,如此强横?
金军冲锋的号角吹彻长空,金军将士奋勇向前。
金军毕竟船多势众,激战之中,竟有数十艘战船冲过封锁,停靠南岸,从战船上跳下三、五千名杀气腾腾的金兵来,敌影瞬息遍及江岸。
事态危机…
虞允文身旁的钱时大吼一声:兄弟们,为国尽忠的时候到了,跟我冲!说完,挥舞双刀迎了上去,杀入金军之中,所到之处,敌军纷纷而退。
宋军将士为他英勇所震,亦拔出刀来,与金军展开了白刃战…
宋军的战刀,经不断改良,成厚背之状,使用起来势大力沉,最适合短兵之战。
此时,数百健儿杀入敌军,喊杀震天,金军不敌,节节败退。
然,金军后续的渡江人马源源不断,宋军渐落下风。
百余名金兵金将跃上帅舰,叫嚣着向虞允文扑来,近卫随从拔出兵刃迎击…
下游江岸奔来数条身影,两个在前,两个在后,前面两名青年公子,面如冠玉,身形极快;后面两名褐布老者,手持刀棍,体形强悍…
觑见大宋帅旗,两名青年公子长啸一声,同时拔身而起,飞越二十余丈…
白衣公子身在空中,左手扬起,一阵急厉的破空之声,阳光下银光闪闪…
“噗噗噗噗”…连续响起惨叫,数十名金军应声倒地,或跌入江中…
其余金军尚未回过神来,便觉眼前一花,一青一白两条人影在面前一闪而过,便再无知觉。
虞允文定定神,方看清眼前是两位俊美的年轻公子,面含杀气,正是龙少山和沈月白。
稍后的“太湖三义”齐开山、蒋心志亦突入金军之中,如猛虎下山,大开杀戒,将失去兄长的所有怨气尽情发泄,刀劈棍砸,顷刻间了结二十余人。
龙少山、沈月白见虞允文气度不凡,料其非同常人,忙向其施礼:龙少山、沈月白拜见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