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都是一世为人，凭什么我最惨（1/1）
东宫。
入夜后，李晟宴伫立庭院中，抬头望月盈。
白天跟步子朔说话时的情形，反复在脑海里出现——
“你该不会有喜欢的人了吧？她是谁？长得好看么？”
“你很想，我有喜欢的人么？”
“有喜欢的人是好事啊……你快说你喜欢谁？兄弟给你保媒去。”
想到这句，李晟宴轻哂一声。
十六这时拿着披风走来，望着静立院中，如月皎皎的主子。
“殿下，夜凉如水，还是快些进屋去，恐染风寒。”
他边说边为李晟宴披上。
李晟宴纹丝未动，仰月而望，“一年前，我被疯妃关进暗室，受尽折磨跟凌辱的那天，月亮也如今夜般明净皎白。”
“殿下……”十六知道，这是李晟宴最不愿说起的过往。
当初他消失了三个月，有百日之多。
周皇和周后出动了所有的御林军找寻他的下落，日复一日的无果，磋磨着人心里的希冀。
就在百日后，所有人都认为李晟宴可能已经遭遇不测，百官在朝堂上跪地一片，恳请帝、后节哀。
谁知李晟宴就这么凭空回来了。
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受伤，恍若只是离开了片刻。
事后，帝、后追问，他便说了疯妃将他掳走之事。
御林军统领陈将带人前往，果然发现了疯妃的尸体，还有囚禁太子的暗室。
但无论怎么问，李晟宴都对那三个月发生之事避而不谈。
唯一能确定的是，李晟宴定是遭受了非人的待遇。
因为从那天后，李晟宴收集了疯妃族人的贪墨罪证，且证据确凿。
没人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疯妃族中上至八旬老人，下至孩童都疯的疯，死的死。
而李晟宴从刑狱里出来，自始至终袍裾整洁，纤尘不染。
从此，他便以杀人诛心玉面太子名扬天下，原先那个风光霁月的谪仙太子逐渐被人们淡忘。
许是今夜的月光实在像极了那晚，记忆一下将李晟宴拽回到过去——
昏暗的密室里，他躺在脏乱的地上，身上的衣物早就看不出原样，向来喜净的他，看着泥垢污秽嵌满周身，绝望从心底滋生。
他已经连续被疯妃折磨了一个月。
为何是他遇到这种事？
他不是本该躺在香薰敞亮的宫殿中，由宫人伺候梳洗就寝么？
这些肮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的眼眶又疼又痒，似乎是太脏太久没洗，所以虫子都钻进来了。
他想他可能会瞎，可能会病死，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这时，暗室的大门打开。
是那个疯妃，她又来了。
而让李晟宴更加惊惧的，疯妃不是一个人来，她还带了个人。
这是一个月来，她第一次带其他人过来。
“李晟宴，你看我带了谁过来？”
疯妃脸上可怖的疤痕贯穿整脸，但李晟宴的注意力却在她身后缓缓走出阴影的老太监身上。
“太子殿下，竟真的是太子殿下……哈哈哈……”
老太监几乎是狂喜地扑了过来，他眼里令人作呕的欲望，让李晟宴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在发出警示。
疯妃阴恻恻地介绍道，“海公公可是最喜欢殿下这种容貌俊美，出身高贵的少年郎。海公公，可还满意？”
海公公像是在欣赏一件珍稀猎物，张着嘴，流着哈喇地对着李晟宴上下端详。
他公母不分的嗓音刺痛着神经，“满意满意，杂家可太满意了。”
他用手摸李晟宴的脸，李晟宴立即偏头闪开，并呵斥，“别碰孤！”
海公公却好像更兴奋了，疯妃见他跃跃欲试的样子，“那我就不打扰海公公享乐了。”
李晟宴难以置信，“疯婆子，你说什么！”
疯妃却是大笑起来，“哎哟，素来温文尔雅的太子殿下竟也会爆粗口了？哈哈哈……多想让皇后娘娘也来亲眼看看你如今的模样呢。不过，今夜之后，你就彻底废了。从此，大周再无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哈哈哈……”
笑声渐远，疯妃离开。
暗室中只剩下海公公跟李晟宴。
海公公流淌着恶心的哈喇：“太子殿下，你知道么？老奴在您很小的时候就远远的望见过您，不过老奴身份低微，连给太子提鞋都不配。”
他伸手摸着李晟宴的脸颊，当感受到李晟宴娇嫩的皮肤，他一脸享受的继续说道，“更别说，像现在这样碰触殿下了。”
“滚！！”李晟宴胃里翻江倒海，一声怒吼只为吓走面前的猥琐老内监。
“殿下莫怕，老奴定会仔细剥下您身上最好的皮，做成一只世间绝无仅有的宫灯。”
！！
闻言，李晟宴惊惧更甚，“别……不要……”
海公公根本不怕已经被绑住的李晟宴，“殿下别急，很快，很快的……”
“啊！！！”
李晟宴一声惨叫划破黑夜。
然而这样的折磨，接连持续了三日。
这天，海公公擦着嘴出来，依旧是一脸满足。
他跟疯妃在门口的交谈，落入虚弱的李晟宴眼中。
疯妃：“海公公看来今晚又尽兴了？”
海公公收起擦嘴的帕子：“不愧是金堆玉砌的尊贵之人……杂家明日再来。”
疯妃奸笑：“公公慢走。”
听着脚步声一个走远，一个走近。
李晟宴徘徊在半昏半醒间。
疯妃来到他面前，朝他吐了一口，“恶心。”
似是再看他一眼都觉得污了眼，疯妃连片刻都不愿多待，即刻离了。
李晟宴缓缓地阖上双目，呼吸长久的吐出，半天不见回吸，他已经不想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疯妃和海公公都仿佛嫌他已经溃烂到不成人形，觉得他也活不成了，于是将他扔在了一处满是杂草的园子里，由着他发臭消亡。
李晟宴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仅剩的生命在慢慢流逝。
呵，也好。
他为此高兴。
突有一日。
一道清悦的声音入耳。
“喂，你还活着么？”
这里竟然还有人来？
李晟宴不想搭理她，也没力气搭理，他只想快速迎来生命终结。
可再度睁眼，他发现他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而且周身不见伤痕溃烂，之前被疯妃毁去的容貌也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要不是醒来的地方不是东宫，他身上穿的也不是他平日的衣物，他很可能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他盯着自己的双手正不解，这时外面进来了人。
“你醒啦？”欢悦的声音像沐浴在阳光下开得绚烂的山花，带着朝气的温度。
李晟宴记得这个声音，是那日遇到的女子。
李晟宴装睡，女子却来到床边，叹气道，“是我看错了？哎，怎么还不醒，我明明都治好你了，可真能睡啊。”
发现李晟宴的眼皮在动，女子估猜人已经醒了，只是在装睡。
女子便兀自蹲在边上，往椅子上摆起了碗筷跟饭菜。
“都说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我只想说，既然老天让你遇到我，并且还让你活下来，说不定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你要一直躺着我不反对，但那些伤害过你的人还都活得好好的，你真打算放过他们？”
李晟宴的手指轻动。
女子见状，继续：“你想当圣人我也不反对，人生在世，不过区区几十年，想要结束很容易，但要努力活下去却很难，想要怎么活怎么死都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对你而言，说不定死是一种好解脱。”
李晟宴：“……”
“但这事儿吧，要是搁我身上，我肯定不甘心，我要是被人害成这样，就是死也要先把那些人整死，让他们比我痛苦一千倍，一万倍。都是一世为人，凭什么我最惨，你说是不是？”
女子再次回头时，只见原先还躺着的人已然坐起，脸上立马扬起喜悦，“你醒啦？”
“……”李晟宴不说话。
女子却凑过来，“原来你睁开眼的样子更好看。”
李晟宴别开脸，也没看她，剑眉微蹙，显得很为难。
女子见状，摆了摆手，“行吧，吃饭吧。”
李晟宴见她端过来的热粥，迟迟未接。
女子看了一眼粥，抓起他的手，捧住粥碗。
“别撒啦，”女子提醒，“你现在已经完全好了，可别说拿不稳，我可不信。”
但李晟宴最终还是将碗放到了边上。
李晟宴原以为对方会说他，或是再跟他说一大堆道理，女子却将饭菜收了起来，并一声不响地拎着食盒离开了。
李晟宴觉得女子肯定是生气了，可能……以后都不会来了。
可女子还是一日三餐准时出现。
李晟宴心死了，他什么都不想吃，哪怕肚子饿得咕咕叫，他也不想吃。
但每每女子只是送饭过来，然后摆碗筷和饭菜，别的也不做。
更没有像头一天那样，跟他说很多话。
只是送饭，然后见他不吃就收起，再离开。
李晟宴坚持到第三日就有点撑不住了。
他虚弱地盯着门口，但已经过了送饭时辰，女子仍未见来。
李晟宴蓦地躺平，望天哑然失笑。
他本就受尽了折磨，加上三天未进滴水跟食物，早就失了气力，哪怕笑都是笑不出声的，只是身体像抽搐一般剧烈抖颤，敲得身下床板不断发出闷响。
更可悲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或许是对女子送饭的一点希冀，又或是她没来而生出的一点失落，还是对自己即将又死一次的嘲讽。
他张着嘴大笑，声音艰难而又断断续续地溢出嗓子，在静谧的空室内显得尤其可怖。
然而就在这时。
房门被人推开。
天光涌入。
女子背逆着光走进来，嘴里还不断说着歉语：“对不住对不住，今天有事耽搁了。”
她仿若没看见床上的李晟宴，快步过来就习惯性往椅子上摆碗筷跟饭菜。
“饿坏了吧？今天要吃么？”
女子转过身，笑嘻嘻地递来筷子。
李晟宴看着她手里的筷子，沙哑地开了口，“为，何？”
他一口气一个字，女子听了却甚是激动，“啊，你说话啦？”
李晟宴却一直盯着她的眼睛，重复，“为何？”
女子用筷子敲打手心，“送不送饭是我的事，吃不吃是你的事，你也可以选择不吃。”
李晟宴：“……”
最终，李晟宴选择了活。
他大口大口地吃饭，女子就托腮含笑在边上看他吃。
李晟宴有些不快，“看，什么？”
吃了饭，他说话也有了些气力。
女子笑眯眯，“你狼吞虎咽的样子也那么文雅，受难前一定出身不错。”
李晟宴状似温吞，唯恐被她发觉自己的太子身份，遂岔开话题的问，“你叫，什么？”
女子，“初一。”
“……”
这明显是个假名字。
女子，“你呢？”
李晟宴随口，“十五。”
初一笑，“真巧，我做初一，你做十五哈哈哈……”
李晟宴：“……”
又过了几日。
初一送饭过来时，就见李晟宴已然下地，穿戴整齐，还有一股子杀气腾腾的气势。
她依旧摆好碗筷跟饭菜。
李晟宴问她，“为何不问？”
初一，“你既已选择了活，自会有一天去报仇，我都猜到了，为何要问？”
李晟宴眉目显出一瞬和柔，“我去去就回。”
初一，“我等你。”
李晟宴怔了片刻，因为初一的语气就好像在说，他一定会凯旋的。
李晟宴眼角染上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稍纵即逝。
等他回来时，初一看到他身上的血迹，便已知道结果。
李晟宴终于报仇了，当初疯妃是暗算，又给他下了药，他才没有还手余地。
可初一救活他后，连他身上的毒也解了。
恢复如初的李晟宴，十个疯妃和海公公都不是他的对手。
“太子殿下？怎么会？”
“别杀我，求您开恩……”海公公跪地把头都磕破了。
疯妃和海公公见到完好如初的李晟宴，自然联想到世人曾说李晟宴是天选之人。
而疯妃折磨了半天，本以为成功报复了皇后，将她引以为傲的儿子毁了，没想到对方不仅没死，还能回来报仇。
老天爷的偏爱不过如此。
可，凭什么！
疯妃想起自己惨死的两个孩子，顿时疯病就发了，她狂笑，“哈哈哈……”
他们一个磕头，一个狂笑。
李晟宴诱骗海公公，让他把对自己做的事，百倍用在疯妃身上。
然后就在疯妃更疯，海公公卖力尽兴时，李晟宴一刀捅穿二人。
疯妃关在暗室，慢慢品尝腐朽跟死亡。
海公公则被他带去了别的地方……
回来后，李晟宴便和初一畅饮。
两个人都很开心，所以喝了很多。
初一酒劲上来，“今天这酒，我可攒了好久，一滴都不许浪费。”
相处半月，他们却像认识了许久。
李晟宴有些好奇的问她，“你医术如此高明，难道是太医署的医女？”
初一笑，“不是不是，我就是有个能力，此生只能救一次人，哪怕那人奄奄一息，我都能救回来，你运气好吧，我救的人是你。”
李晟宴有些愧疚，“那岂不是救了我之后，你就没有这个能力了？”
“是啊，只有一次，给你了。”
李晟宴突然正经作揖道，“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他语气温驯，但难得透着刚毅。
初一摆摆手，“好说好说，我在宫里也没朋友，以后你就是我铁哥们儿了。”
“……”李晟宴承了她这么大的恩，自然应得爽快，“好。”
“干杯。”初一举起酒杯。
“干。”
又过了几日。
初一道出她是名宫女，还是刚来宫中不久的那种新人。
李晟宴心下也猜到了，否则怎么可能不认得自己是太子？
但他已经不想再当太子，只想告别过去，从此在冷宫当一个幽灵。
所以他给自己伪造了一个‘十五’的身份，初一却认为，宫里除了宫女就是太监，所以认定李晟宴就是太监。
李晟宴也懒得解释，顺其自然编了一个凄惨的身世。
连他自己都觉得离谱，没想到初一竟然信了。
就这样，他俩在冷宫搭伙儿过，日子也还过得去。
直到有一天，初一病了。
李晟宴没有银钱也没药，他照顾了初一许久，也未见她好转。
初一一直发烧，然后就说胡话，还说了许多他听不懂的胡话。
“都是穿越，凭啥我穿就要感冒死？”
“原来感冒是这么厉害的病么？不是吃颗药就好了么？”
“呃啊，好难受，我是快要死了吧。”
“十五，如果我死了，千万别把我随意丢弃，我不挑地儿，能入土就行。”
李晟宴被她抓过去，看着她绯红消瘦的脸，有些心疼。
他任由初一抓着，轻轻拍打她，柔声安慰，“别胡说，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初一渐渐松了力道。
李晟宴继续温柔拍打，“睡吧，有我在，你一定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