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直觉(1/1)
储光庭。
瑞昭斜靠在柔软的座椅上,目光不由自主被窗外明黄色的银杏树吸引。风起,一片片亮眼的黄便翩跹落进了屋里,落在了整整齐齐的书堆和卷轴,以及青烟袅袅的香薰炉上。
北方都已入冬了,这里的秋色却还迟迟不愿退去。
身着灰色猎装的暗卫无声无息走进来,单膝跪在瑞昭面前。
“看到什么了?”瑞昭依然看着窗外的银杏树。
“怒奂钻进了三重深山,恕属下无能……”灰衣人顿了顿,继续道,“但怒奂从三重深山里带出来了个女地相师,和榕家主一同回了九蘅。”
“女地相师?”瑞昭把目光收了回来,“这还蛮少见的。”
“家主,她应当不是流荒人族。”灰衣人低声道,“速度奇快,极其敏锐,行迹很难追踪。属下只是远远看见她和榕家主在交谈,看起来以前就认识。”
“他们说什么你能听见吗?”
“不能。”
“去搞清楚那个女人的来历。”瑞昭有点不耐烦道,“那地方能藏些非人族我也不意外,你们这群家伙的办事效率倒是令我很不爽。派人看着榕澈和那女地相师,去找到怒奂,盯紧他。”
“……是。”
“不许觉得为难,阿随。”瑞昭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灰衣人,“我要你们短期内想尽一切办法提升自己的能力,我要看到你们的进步……你们必须做得比储光庭那批黑羽暗卫好。”
“是,家主。我们定不负厚望。”
“但愿如此。”瑞昭哼了一声,“去吧,定期来报告。”
无为堂。
身着黑袍戴着兜帽的男人站在立柱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储光庭秀丽又不失大气的景色。一只黑色的哑雀停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跳来跳去。
仿佛只是世间弥留的一个影子。
瑞叙打着哈欠走了过来。
“他派人跟踪怒奂。”谬犰微微抬头,露出兜帽下苍白而瘦骨嶙峋的脸。男人轻飘飘的声音里透着冷笑,“你的狗崽子越来越不听话了。”
瑞叙席地而坐。“我曾对他说,没有意义的事就不要去做……”瑞叙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这小子,有时也是真的敏锐。”
“你在这无为堂里无为这么久,把自己都给待迟钝了么?”谬犰尖刻道,“这种碍事的狗还不尽快除掉?”
“有的没的做了这么多了,眼见着那一刻说来就来了,你慌什么?就算你坐在这里喝上几十来盅秋茶什么也不干,最终也能事竟成的,谬犰。”瑞叙笑道,“总有人帮我们把事都办好的。”
男人的黑袍渐渐泛出黑雾笼罩在他的周身。谬犰转向瑞叙,瘦削的脸庞逐渐被黑雾遮蔽,只留下一双泛蓝的眼睛死死盯着瑞叙。
“别那么看着我,朋友。”瑞叙摊开手,一脸无辜道,“最近我消化不错,心情自然比较好,不像你,因为裂谷一个没人看清的幻影而如此急躁。”
“临到关头,你不急才是我比较担心的事。”谬犰冷冷道。
瑞叙的笑眼里闪过一丝寒光。他依旧衔着一缕笑意,慢慢道:“碍事的,自然都会杀掉,该做的,自然都在做。谬犰,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面前多嘴,我不允许还有第二次。我的耐心仅限今天。”
谬犰沉默着。黑雾彻底包裹住这个人,卷成细细一缕黑烟窜了出去,消失不见。
瑞叙看着黑烟消失的方向,从袖子里掏出他的黄葫芦抛向半空,又稳稳接住。
“这临风殿……倒是和以前长得大差不差。”
那位名叫阿月的女子手搭在额前,遥遥眺望着半山腰上的临风殿,感叹道。
她和榕澈率先启程来了御北,此时刚刚过了城门,准备先去面见简崇。
榕澈背着他标志性的布袋子跟在她身后,奇道:“这么长时间里你都没来看过?”
“因为之前受伤一直在三重深山里温养,哪有什么时间到处乱跑啊?”沐葵翻了个白眼,“对你来说很长的时间对我可算不上很久。”
“话说我一直很好奇,你当时怎么受伤的?流荒还有人能伤到你?”榕澈压低声音,小跑着跟在大步流星的沐葵身后。
“小孩子别那么多好奇心,小心吓死你。”
榕澈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我都成年了。”
“哦是吗?我看你言行举止和小朋友也没什么两样。”沐葵指了指街边在买米糕的孩童,“你不去买吗?我看你从刚刚就一直在往那糕点铺子偷瞄。”
榕澈微微红了脸,但还是不由自主往那热气腾腾香甜四溢的铺子走去,边走还边辩解了一句:“很久不吃饭,流荒人也是会饿的好吗!”
沐葵笑得前仰后合。
榕澈买了点米糕和枣糕,正打算把钱递过去,侧旁突然伸出一只手,早一步把钱放到了摊主手里。榕澈转头,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熠……熠哥哥?”
那高大的身影,正是太之熠。他冲榕澈点点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沐葵身上。“你带了位什么能人异士来?”
榕澈几乎是同时问:“你怎么在这儿?你一直待在北原调查熔鬼裂谷的事吗?”
两个人同时停顿了下,太之熠率先开口:“是的,我最近一直在北原。”
榕澈等了等,没有了下文,于是道:“我是负责护送一位地相师来御北,不知你听没听说他们在召集更多地相师……”
“我知道。”太之熠依然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地相师……需要你护送?”
太之熠的语气里完全没有调侃、意味深长的意思,但榕澈还是敏感地多想了,他羞恼地结结巴巴起来:“毕竟是一位女、女人,路上多一个照应而已……你想哪里去了!阿月这年纪都能当我妈了吧!”
“我……什么也没想。”太之熠低沉的声音有些讶异,他又看了眼那位女地相师。
榕澈一愣,随即涨红了脸。“别、别多想就行。”他咕哝着,“我们先去临风殿了,简叔还在等……你要一起来吗?”
“我去喝杯茶。”他指向不远处的茶馆。
“嗯……好,那我们先走了。”榕澈捧着热气腾腾的糕点,招呼了沐葵一声,便急匆匆走了。他边走边回头看了眼太之熠,他已经转身朝茶馆走去了。不知为何,他从小虽崇拜这个硬朗的哥哥,但面对他总是有点惴惴不安的感觉,甚至有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潜意识里的畏惧,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发明显。榕澈不知道这畏惧的源头是什么,但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尽量不和太之熠有过多的接触。就像他直觉沐葵现在来北原绝不是件好事,但他能做的只有尽自己所能保护她。
二人走完最后一级石阶,登上临风殿前的小广场。沐葵仰头去看临风殿。
一座矗立在岁月之上的巍峨遗迹。
一个人走出殿门,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来。榕澈招招手:“坠金大哥!”
坠金冲榕澈施礼,一张饱经风雪的长脸看起来比上次还要瘦削。“恕我来迟,家主让我去城门口接你们来着。”
“无妨,来过多少次御北城了,我记路的。”榕澈咧嘴一笑,“昀庄呢?一般不是他来做这事?”
“他嫌内务太无聊,硬是申请去和祝郁出外勤了。”坠金无奈道,“最近一直在北原巡逻……榕家主,这位就是您说的阿月老师?”
“对对,抱歉忘了介绍,这位就是阿月,非常了不起的地相师。之前隐居于三重深山,此番也是因为向来敬仰简家主,特地前来帮忙。”
“万分感谢,请随我来。”坠金在与他人交流沟通上总是显得有些生硬笨拙,他简单地施礼道谢后,便示意他们随他进殿。
沐葵突然在榕澈身后耳语般轻声道:“真是有趣啊。”
“怎么?”榕澈回头看她。扮成阿月的玉鹤一脸意味深长地看他。“你看不出来吗?”她悄声道。
“你看出什么了?不要卖关子啦。”
“我就卖。”沐葵一肚子坏水,“你们这群单纯的流荒人可真好玩儿,万一魔界又开了你可怎么办啊,只有被欺负的份了。”
榕澈哭笑不得地转过头,边走边道:“我不怕,反正你肯定会保护我,是吧月阿姨。”
沐葵暗自磨磨牙。没想到听这小猫崽子叫自己阿姨,心情还挺微妙。
面见简崇时他正穿皮制外套和手套,看起来是准备长途飞行,看到榕澈和沐葵只是简单聊了两句,安排好他们在弯月岭的住所,又嘱咐了坠金几句,便匆匆出了门。
待简崇离开,榕澈才问道:“简叔是不是要去无噩湾?”
坠金点头:“他这段时间试图联系上离家,可惜信件都有去无回,我们派的人都无功而返。”
“看来简家主也没寄希望于我们这些地相师吧。”沐葵淡淡道。
坠金目光锐利地看了她一眼,垂下眸子:“并不是,家主最近事务繁忙,多有怠慢,还请老师谅解。”
“完全没有埋怨的意思。简家主痛失爱子,我等也是想尽力帮上忙的。”沐葵摆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慈祥模样,“只不过比起地相师,那无婪海的离家恐怕更指望不上了。”
坠金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发言,他抿着嘴,一言不发地带着他们走出临风殿偏门,穿过铺着石板的后庭院,又登上一段曲曲绕绕的石阶,走向隐蔽在树林里的安静之处。
简家人的地盘,就像是居于高处的军事防线,他们以临风殿为中心,在半山腰沿着悬崖峭壁建岗哨,错落有致地搭起房屋和居所,每天夜幕降临,掩入黑暗的山体看不见了轮廓,就能看见高空中亮起点点星火——那是简家人点起了岗哨上的火把,以及家里的烛灯。只要御北人们抬头看见高处那一串闪烁的星火,就会感到安心。那就是他们的平安符,是永不会熄灭的守护之火。
穿过一片小树林,坠金把他们领到两处比较偏僻但安静整洁的小屋前,回过头想了想,突然问:“还是只是需要一间就够了?”
榕澈没料到这向来古板严肃的家伙竟然还能说出这种促狭之话,整个人都震惊到炸开:“坠金大哥!你瞎说什么呢?!”
坠金嘴角边深深的法令纹弯起一个弧度,露出一点隐晦的笑。他没等榕澈反应过来便迅速折返离开了,和沐葵擦肩而过时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像是恶作剧完了后就心虚逃跑的孩子一样。
“真的是,这大哥怎么突然这样!”榕澈还在持续震惊中,脸又变得红彤彤的,“他平常可从不说这种调侃的话……唉,算了算了,你去住那一间吧,先休息下……”
沐葵看了看那个匆忙离开的背影,神色如常地走进了自己的小屋。
看来是察觉到什么了,敏锐的家伙。
入了夜,御北城皓月当空,寒风凛冽。
沐葵坐在屋子附近的临崖处,眺望着远处无边无际的雪原。隔壁的榕澈睡得很熟,仔细听便能听见他均匀而低缓的呼吸,透着股宁静与温暖。
月光下的雪原,像梦境一样纯白得不真实。沐葵看久了,就会产生自己已入梦的幻觉。
有多久没有睡觉做梦了呢?应该有很久很久了吧。若是做梦的话……是否会看到被深深埋藏在无情光阴之下的、想想都是奢望的脸呢?
恍惚间,仿佛有什么危险的念头在蠢蠢欲动,快要浮出幽暗的记忆之海,渐渐显在雪原之上了。沐葵猛地一激灵,清醒过来。她深吸一口气,清冷的月光洒进了眸子里。
“你还是来了。”她望向黑漆漆的小树林。
一个人影慢慢从黑暗里显露出来,疏淡的月光落在脸上,微微照亮了坠金警惕的神情。
“你是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我只想确认你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真没想到你能察觉到异样,看来在人世多年,你的修为反倒精进了不少。”沐葵答非所问。
坠金阴沉的目光坚定地看着沐葵,没有接话。
沐葵轻叹了口气。“那你呢,你想我的目的是什么?”她一歪头。
“不要妄图找到裂谷,打开封印。”坠金冷冷道,“不要伤害这里的人们。”
“这是你给我的警告?”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语气里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恳求,“鬼影山脉里有未知的、可能是流荒人目前根本还无法招架的危险,而裂谷外还有东西藏在暗中搞鬼……”
“什么东西?”沐葵打断道。
“我……我尚不明了。”坠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大多时候仅待在北原,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探明情况……修为还是有限罢了。”
“那你还能精准地注意到我?”沐葵轻笑一声,“看来我也并非什么大能啊,又有什么能力去打破神君的封印呢?”
“或许你也并没想彻底掩藏起来……难道你是故意留出了那么一点若有似无的气息?”坠金皱起眉头,“莫非……”
“可不是么,这不就钓来一个。”沐葵冲着坠金一扬下巴。
“你……”
“我此行,只是来看看是否能重见故人罢了。”沐葵淡淡道,“倘若这流荒真的藏污纳垢,那我和你一样敏锐的直觉告诉我,我想见的故人不止一个。”
“你的故人?”
“一个想见,一个想杀。”沐葵的视线重新投向雪原,月光在她的眼眸里如海浪般翻涌,“要能达到这两个目的,我在所不辞,无人能挡。”
坠金还想说话,沐葵突然道:“我乏了,下去吧。”她的声音又轻又细,却释放出一股无形的威慑力,重重压在了坠金的身心上,令他在那一刹那几乎喘不上气来。
这是高阶妖魔对低阶的绝对压制力。
他自知无权再在这里质问或劝阻。坠金紧紧抿着嘴,无声地退去了。
这偏僻的一处又恢复了寂静。榕澈依然沉睡在梦乡中,耳边不曾出现一点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