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礼物(1/1)
熔鬼裂谷里的时间会给人一种停滞的错觉,没有四季冷热的交替变换,身边是一成不变的黑色山林与活了成百上千年的妖魔鬼怪。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恍若已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很久。
简风琢坐在石阴峰顶,目眺天边晚霞,喃喃道:“也不知道流荒已经过去多久了。”七土顺在旁边摆弄着自己的茶具,接口道,“若老夫没记错,今天应是十二月十五了。”
“十二月十五……啊,那快要到先神祭礼日了。”
“这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吗?”
“也不算吧,到了那天,大家会一起向天空放飞长明灯,据说天上的现任神君会将长明灯化为美丽的流光,落向天际……可惜我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流光。”
七土顺奇道:“怎么会?过去几年神君都不幻化流光了么?”
简风琢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怪我忘了说,神君崎陨落后,天上没再出现神君了……也就是说,现在的世界是无神的状态。”他还是下意识放轻了声音。
七土顺惊愕地张大了嘴巴。“这么个大事儿,您竟然可以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他哑然失笑,“之前是不是因为不信任咱们,所以绝口不提来着?”
“是啊,其实刚来的时候齐遇就提到了‘天上的老混蛋’,我下意识觉得无神这事,对一个看似可以翻天覆地的小魔头来说能不说就不说,免得生出什么事端。”
七土顺感慨地长叹一口气,手在凸出的膝盖上不停拍打。“怎的会出现这样的事?竟还会出这样的事!”
简风琢沉吟着,继续低声道:“说不定齐遇和这事还有点瓜葛。之前您说过他是十六年前掉进来的?神君崎的陨落期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
七土顺连带龟壳前后摇晃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坐直了身体:“老夫突然想起来,小殿下是不是说过您出生的日子和大王掉下来的时间很相近?”
简风琢一愣:“其实我的生日是在神君崎陨落的整整一年后……”
“十二月二十日?”
“您怎么知道?”
七土顺又拿手拍打起自己的膝盖。“冥冥之中啊……小殿下,老夫不久前才又翻看了下流荒老黄历,大王掉进鬼影山脉的日子也是十二月二十,再过五日,既是您的十六岁诞辰,也是大王入山整十七年了。”
再过五日,就年满十六了啊。
老龟又猛地一拍巴掌,吓简风琢一跳。“老夫还记得!十六岁生日在流荒可是个大日子呐,是要办庆典好好庆祝一番的。”
“嚯。”齐遇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原来你才活了不到十六年?真是连个小毛毛都算不上。”
只见黑衣少年跃至简风琢面前,微微弯下腰歪头打量了他一番:“怪不得长得这么豆芽菜,若是再过个一两百年你是不是就能再壮一点儿了?”
“就算是修习灵术的流荒人,据记载活得最久的也只有三百岁。”简风琢无奈道,“像我这样的,你要是等两百年后就得去空语岚的花丛里找我了。”
“空语岚?”
“北原人的墓地。”七土顺温和道,“小殿下不要妄自菲薄,您是高人,定能长命百岁。”
“哈哈不用这么安慰我,顺爷爷,我其实不在乎这些。”简风琢耸耸肩,无所谓道,“我对活那么久也毫无兴趣,该死就死,活在当下就行。”
“老夫倒希望您能对这世间再多点眷恋就好了。”七土顺轻轻叹息。
一点淡淡的酸涩泛了上来,简风琢露出一个很柔软的笑容,目光无意间划过齐遇。他倒是沉默了,站在那里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
“怎么了?”
“你连两百年都活不到?”他直愣愣地问。
简风琢哭笑不得地点点头:“大概率……流荒人族和你们妖族魔族的寿命比本来就短很多,灵师们顶多也就能活小妖的寿命,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齐遇的表情愈发古怪起来。
“老夫一直认为流荒人拥有转瞬即逝的美。”老龟笑呵呵地插话,“所以每一个生日才会有它独特的意义嘛。”
“倒也不是每个生日都很特别。北原人会特地庆祝十六岁是因为一个传说。”简风琢回忆道,“在我们族人的传说里有一位大英雄,也是简家人的一位祖先,生来不凡,十六岁那年被神赐强大的灵力,斩下了仲魔界大魔王的头颅,并在此后集结了北原上的流荒人,一起建起了御北城,盖起了临风殿,以此成立了御北一族。后来,十六岁就成了御北孩子们人生第一个重要节点,是我们的‘天阔之年’。‘山高天阔,任尔遨游。’天阔,正是那位祖先的名字。”
“那我可得按照传统给您备一份生日礼物!”
简风琢急忙摆摆手:“不用费心,我在家也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因为生日当天正好是先神祭礼日和母亲的忌日,所以……”他看着七土顺瞬间充满怜惜的愁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依然非常开朗,“我没事的,您不用替我感到惋惜啦,我也不喜欢自己的生日,就让它平平安安地过去就行。”
七土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齐遇忽然看着山下道:“我好像听见那肥仔在叫。”他指的是狗子。简风琢侧耳听了听,确实有狗子的叫声传来。“哦对!石阴峰山脚那里有几丛野生灌木,长了很好吃的果子,狗子这几天念得不行……我可以再带它去吃点果子吗?”
“当然可以,小殿下。”
简风琢逃离了那个逐渐让他有些喘不上气的地方。
幼时曾经被坏小孩在背后嘲笑是扫把星、是灾星,儿时曾被最亲的人情绪失控地怒吼是简家的克星,是整个家族的耻辱……他都不曾哭过,因为他不觉得委屈。他病恹恹地、但又莫名坚韧地长大了,面对一切质疑、指责、讥讽与恶意都能照单全收,淡然处之。
但来自他人或同情或怜惜的目光和安慰,他向来无法招架。他感激那些善意,可惜那些善意只会像一只无情的手,慢慢地扼住他的喉咙,再一点点收紧。
他一路小跑,找到了叽叽喳喳也在找他的狗子。他久违地爬上了狗子的鸟背,整个人趴在了柔软的鸟毛里,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北原的孩子在十六岁生日时,按照传统都会收到一份特殊的礼物——一件武器。来自长辈至亲的定制,精心的打磨,在武器某个位置刻上他们的名字,成为他们人生中的第一个专属图腾。
对于北原孩子来说这是一份格外厚重的祝福:“山高天阔,任尔遨游。但爱你的人永远与你同在,是你面对灾厄的护盾,是你出击邪恶的利器。
“请勿忘记我们,待你倦了累了,请记得乘风而归,回到我们身边。”
简风琢闭上眼睛,摸了摸腰间那把匕首。
就当已经收到了吧。
简崇站在自己的书房里,仅仅燃起了一盏烛灯,一点昏黄的光照亮了他面前宽大的黑色书桌,上面放着一个用麻绳束起的包裹。
他在包裹前静立了片刻,始终没有去触碰它。
咚咚咚,门口有人敲门。“家主,太之传信来说他在金鹏酒馆,邀您去喝一杯。”是昀庄的声音。
简崇拿起烛灯,照亮了他胡子拉碴的倦容。他慢慢走过去,打开门,面向昀庄时那浓浓的疲惫已一扫而光,向来不够生动的面部像覆着薄薄的层岩。
“他倒是挺有兴致。”他接过昀庄手上的斗篷,看了他一眼,“听说你回来有几日了,怎么?巡逻队的工作负担还是过重了?”
“是我不中用。”昀庄羞愧道,“前几日遇上一股小型龙卷风,一时失误,摔雪地里去了。”
“人看起来没什么大碍。”
“只是扭伤了手腕,所幸没给队员们添麻烦。”
“队员之间互相照顾是理所应当。”简崇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昀庄的脸,“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没什么,只是有个好奇的事。”昀庄不好意思道,“您曾在北原看见过纯黑色植物吗?”
简崇走向大门的脚步顿了顿。“纯黑色植物?你看到过?”
“以前从未见过,这次不小心摔地上时,把地上那层厚厚的雪给砸开了。”昀庄憨憨一笑,“然后正好看见岩缝里伸出来了一小簇黑色的小花,表面和打磨过的玉一样光滑,开得很小,藏在岩石的缝隙里,一般极难察觉。我还试图摘一小朵,但只要轻轻一碰那黑色小花就粉碎了。”
“你问过其他人了吗?”
“也就问了问队员们,他们都说从未见过也从未听闻过这种黑色植物。”
“在哪里看到的?”
“应尽山以东,向南川以西。那会儿我们正在那块区域巡逻。”
“我知道了。”简崇迈过大门,走进严寒的冬夜,“我没见过,你暂时别和其他人提起这件事。”
“啊?好的……”
中心一家名叫“金鹏”的酒馆里,太之熠正坐在最中间那张木桌前慢慢喝着一碗热酒。酒馆里人不多,人们三两凑一桌,头碰头地低声讨论着什么,神色凝重。
“到底要不要南下呢?”
“我九蘅的亲戚来信说,他们那边倒没什么风声,不知道是不是榕家捂得紧……”
“要我说,现在最安全的就是瑞家的地界了吧,气候也好吃的也好,啥啥都好,要不是老母亲执意不肯,我早就去投奔我大侄子了。”
“瞧你说的,我就觉得御北城最安全,不都说御北城是自古留下的流荒第一防御要塞么,说不定真到祸乱之时,外面的都往这里逃呢。”
“祸乱之时……想想都吓人……”
“哎我说你们怎么不提幻鞑呢?那里可是历史上最少受到妖兽侵袭的地方啊,我一直都想去看看来着。”
“那破地方打死我都不会再去,跟个大熔炉似的,连妖怪都嫌弃的地方,你能住得下去?你看那太之家几乎都全迁进储光庭了,自己老家都不要了,你还巴巴地想往那里赶啊。”
“太之?太之那不是投奔了瑞家嘛,自己家族都要彻底没落了,那不得赶紧攀个高枝儿……”
“曾经那么强的一支灵师家族都没落了……”
低声细语的声音突然都轻了下去,太之熠慢慢喝下一口酒,抬起头。简崇正穿过简陋的内室走过来,解下斗篷坐到太之熠的对面。
“你不是向来不喜欢御北的酒么。”简崇淡淡道。店小二急急忙忙跑过来,在简崇面前放了一壶一碗,充满崇敬地鞠了个躬,又小跑离开了。
太之熠看着店小二忙碌的背影,放下酒碗:“最近慢慢喜欢上了,就觉得以前喝过的酒都太寡淡,太无趣。”
简崇无言地为自己斟上一碗,冲太之熠举了举:“你能来搭把手帮忙,谢谢了。”
太之熠轻轻摇摇头。“您现在究竟是什么打算?有可以让熔鬼裂谷重新现世的方法吗?高强度的巡查和没日没夜的放哨,再强悍的士兵也是吃不消的。”他低声道。
简崇答非所问:“你曾见过纯黑色的植物吗?”
太之熠被问了个猝不及防,他停顿了片刻,才谨慎地开口道:“不曾见。但我记得古书上曾提及,仲魔界的植物大多通体漆黑,毕竟那里常年笼罩在暗夜中……您为何问这个?”
“昀庄在北原看见了生长的黑色植物。”简崇一口喝光了碗里的酒,“明日你随我去趟应尽山,我需要去确认一件事情。”
“什么事?可否先告知我呢?”
“明日再说,这里不合适。”简崇说着站了起来。太之熠向前倾身,皱着眉问道:“黑色植物这件事都有谁知道?”
简崇几不可闻地眯了眯眼睛。“昀庄和他的队友,现在还有你。”
太之熠看着他点点头:“这件事先尽量不让其他人知道为好,简叔。”
简崇披上斗篷,言简意赅:“明日一早,临风殿门口见。”说着便转过身,大步离开了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