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姐姐(1/1)
长风起,温暖湿润的风灌满整个胸腔。放眼望去,蓬勃的绿意层峦叠嶂,几乎是在炫耀它们生生不息的活力与生机了。
“阿琢!”
清脆的声音从高空传来。简风琢抬起头,姐姐就在那里,随意地悬停在空中,乌黑的长发在风中恣意飞扬。
“试试嘛,你平常太依赖狗子了!”她笑着挥舞着双手,“其实你完全可以自己飞的,不要那么不自信。”
简风琢的心跳渐渐加速。
他前不久才大病了一场,好不容易恢复得差不多了,简风遥提议带他一起来九蘅散散心。“温暖的南风可是最好的疗法,再说小澈很精通草药学,万一又发烧了也不怕没有照应。”她这么说服了父母。
那天正好是简风遥的生日。暮夏时节,九蘅的暑热已渐渐散去,沁凉的秋风自北向南而来,绿意还未被染黄,夏虫还在尽情做着最后的狂欢。
这是最好的时节,姐姐在这样的时节出生,再适合不过了。
“熠哥哥!”简风遥又朝着远处挥挥手,笑意更浓了。太之熠正在半山腰一个凉亭里悠闲地喝茶,也冲他们招了招手。这俩的婚事已经被简家和瑞家提上日程,最近总是黏在一处……姐姐几乎成了太之熠的跟屁虫。
简风琢偷偷笑她,姐姐只有在太之熠面前才会发出这么娇俏的声音,平常分明就是个假小子样,比谁都活泼调皮。
“快来,我教你玩飞镖。”好哎!姐姐的飞镖简风琢觊觎很久了,那是父亲专门为她打造的两个四角飞镖,四个锋利的棱角在空中划着优雅的弧度,简风遥可以操控着它们掷出任何刁钻的角度,命中任何一个微小灵活的目标。
简风琢催动风术,升上了高空。他现在基本可以在空中坚持较长一阵子了,只要风力比较稳定——如果刮大风的话,他就容易失去平衡。
“飞两圈!”他听到姐姐在喊。于是他跟在简风遥后面,在九蘅群山之上尽情地乘风遨游。
简风遥飞到了他的身边,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飞得很好嘛,为什么在爹爹面前总是容易犯错呢?”
“不知道,我就是容易紧张。”简风琢有点沮丧道,“被父亲一盯,我就害怕。”
“胆小鬼。”简风遥做了个鬼脸,“爹爹对我可比对你凶多了。”
“因为要重点培养你啊,”简风琢笑道,“我一个病秧子,就等着你养活了……”
姐姐猛地搂住了他。“不许你这么说。”她声音闷闷的,“你是我们的宝,等再长大一点就会更强壮了。”
简风琢的心总是会被姐姐弄得软乎乎的。“我真的没事,不要担心。”他轻轻揽住姐姐的腰,有点依赖地用脑袋蹭蹭她的脸颊,“有你在身边我已经很幸运了……喂,真的要抱这么紧吗,熠哥哥可是在下面看着呢!”
简风遥放开了弟弟,脸有点红扑扑的:“不说这个,来!我教你扔飞镖!”
那闪着银光的大飞镖被一把塞进了自己手里。简风琢从来没有自己的武器,也没有用得称手的。他拿着姐姐的飞镖,兴奋感一下子就上来了。
姐姐耐心传授扔飞镖的诀窍,怎么使劲,怎么控风,怎么瞄准目标。“你先试试手感。”
简风琢把飞镖用力甩了出去。很奇妙,虽然他只接触过两三次姐姐的飞镖,但他莫名觉得手感很好,很顺手。或许这就是姐弟之间的默契吧……等回去,看能不能央求父亲也给自己打一对飞镖。简风琢兴致勃勃地想。
“不错嘛!上手很快!”在简风琢终于成功扔出一个回旋镖并牢牢将返回的飞镖攥进手里后,简风遥开心地鼓掌,“我说简风琢,我们绝对都低估你了,明明可以做得非常棒嘛。”
“我也这么觉得。”简风琢嘿嘿笑着。他开心地几乎想要对着万里晴空放声高喊了,那种纯粹的、由衷的畅快,是他出生11年来几乎没有体验过的。
“再来练练回旋,控制飞镖绕个圈,回身去接。”简风遥指导道。
简风琢点点头,扬起手臂准备扔。
不要扔……停下来……似乎隐隐有个声音在心底嘶喊。
黑暗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要撕碎虚无冲出来了……
简风琢眨眨眼,把飞镖扔了出去,集中意念看着飞镖的方向,控制……
一阵狂风骤然袭来,简风琢猝不及防被掀了起来,在疾风乱流中一时失去了平衡。
他似乎听见姐姐大喊了一声。
稳住!稳住!简风琢拼命集中意念,好不容易在空中稳住了身形,急忙回头去看姐姐……
简风遥停滞在半空中,表情有一点惊讶,也有一点茫然。
一根银色的棱角从她的胸口处戳了出来,殷红的血色迅速蔓延开来。
下一秒,简风遥朝下坠了下去,远处,太之熠的赤鸟闪电般迅疾地飞了过来。
简风琢看着姐姐,连同他的心,就这么坠落、坠落,向着无尽的深渊坠落而下。
从那天起,他再没听见过来自风的共鸣。
简风琢睁开了眼睛。他静静躺着,任凭意识凝滞在那段回忆中。
他时不时就会重新回到姐姐18岁生日那一天,历历在目、分毫不差地把那段情景再过一遍。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处生动的情绪,都在按照回忆一点一滴地重新在梦中拼装起来,然后在最后一刻被彻底粉碎。
简风琢从未抗拒过这个梦境。五年了,他一次次回去,被击碎,再醒转过来,默默把碎片捡起来,装回现实的自己。
像是无期的刑罚。
不过现在想想,似乎从误入魔域就没重温过这个梦境,直到今天。简风琢疲惫地抬起手抹了把脸,坐了起来。
于是就看见了正坐在他房间窗口看夜色的齐遇。
“唷,醒了?”齐遇听到他的动静,转过头来,“做噩梦了吗?”
简风琢愣住了,他没想到齐遇会在这里。大盔甲给他们了三个卧房,睡着之前大家都在各自的房间里休息。
“你怎么在这里?”简风琢的声音有点哑。
“你这里风景更好些。”齐遇一笑,“能看见仲魔的火山。”
简风琢往窗外望了望,眼神还没有聚焦。“这样啊。”
齐遇突然叹了口气。与其看他表面上依旧淡定平和实则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宁愿看见简风琢哭哭啼啼跟自己说做了噩梦梦见死去的家人了,而不是一醒来就带上他惯用的面具。
“既然你没什么大碍,我先走了。”齐遇站上窗台,看样子是打算直接从窗口跳出去。
简风琢脱口而出:“等等!”
齐遇蹲在窗台没动。简风琢慢吞吞走过去,走到齐遇身边扶着窗台,良久,深深吸了一口气。“就这么陪我一会儿吧。”他低低道,声音里有一丝小心翼翼。
齐遇坐了下来,把两条修长的腿荡在窗外。两个人就这样静默了良久。
“这里好像一直都是黑夜呢。”简风琢轻轻打破寂静。
“不是呀,现在相当于仲魔的白天。”齐遇指着远处荧光闪闪的大地,“当这些光消失时,就是仲魔的黑夜,那时大地将会一片漆黑。”
简风琢抬头寻找了一会儿:“这里只有月亮吗?”
“对,银月出来时,大地上很多地方会发出荧光。”齐遇道,“仲魔的荧光种——就是那些发光物体的统称——会有规律的亮起和灭掉,亮起的时间会比暗掉的时间长,所以在仲魔基本以荧光来划分‘白昼’与‘黑夜’,计算时间。”
简风琢感叹道:“流荒史书里对仲魔的记载实在是太潦草了,原来还有这么多有趣的景象。”
“流荒对仲魔的记载是怎样的?”
“吃人妖鬼居住的洞窟。”简风琢撇撇嘴,“业火、熔炉、浸满人血的荒土……哦对,倒是提到了有火山,但那是会把人投进去烧死的火山。”
齐遇大笑。
“不过浑天那会儿确实有那么恐怖。”齐遇摩挲着下巴,“不然大家怎么会揭竿而起呢……这里看不到火山,要不要去屋顶?”
简风琢点点头。“好。”
顺着石堡一侧的瞭望塔往上,他们在瞭望塔顶坐了下来,能清晰地看到石堡正后方的火山。火山口喷发而出的岩浆顺着山体一涌而下,分流成无数红彤彤的岩浆流流向四面八方。
“这些岩浆,不会灼烧到这附近的居民吗?”
“灼烧?不会,这可是他们的宝贝。”齐遇道,“住在火山附近的妖魔大多附有火属性或岩属性,而这里的岩浆流里有可供他们生存成长所需的养分。我记得这个区域里有很多难对付的家伙,真没想到大石头竟然可以在这里称王。”
“不要小瞧馗王的旧部啊。”简风琢一脸揶揄,“那可是推翻浑天的精兵悍将。”
齐遇嘿嘿一笑。
远远的有雷声传来,连绵不绝。齐遇收敛起笑容,不知在想什么。
“火山另一边是什么?”简风琢问。雷声好像是从火山背面的方向传来的。
“那边应该是同掠的领地,轻轻告诉我同掠现在霸着律座以南的所有领土,包括三道之一度津门和百鬼窟。那可是蛮棘手的……”齐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指,凝神看着火山那一边的天空。
简风琢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
“你在说这些的时候,”简风琢指指他的脸,“蛮有王霸之气的。”
“……”
“那边呢?”简风琢指向火山一侧。从这里依稀能看到那棵巨大的树木,树冠在缭绕的云雾之中闪烁着点点荧光。
“那边是妄修的领地,再往远处去就是杀生海,第三个通往流荒的通道。据轻轻说,妄修是真正应劫而生的大魔,是缘婆婆——还记得吗?水潭里的发光鱼——卜卦上的下一代魔王,但不知为何沉睡的玉鹤没有醒,他也没有真正坐上魔王律座。以至于那个邪门的同掠还一直在为非作歹。”
“无暝和妄修的关系如何?他们为何不联手?”
“我猜石头脑袋也有点野心,不愿意跟着人家,”齐遇微微一笑,“而妄修嘛,用轻轻的话说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有石头脑袋在专心对付同掠。”
“同掠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雷兽入魔。成魔这种事虽罕见但也会有,但能发展得如此强势称霸一方,我还真挺好奇这家伙是怎么做到的。”
隐隐的雷声不绝。
“我真以为你会直接跟着无暝去前线来着。”简风琢托着腮,有些寒凉的风将他的碎发微微吹起,“想来你肯定忍不住待在这里等消息。”
齐遇偏头看他。与无暝重逢的感动和喜悦让他暂时乖顺了一点,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不愿承认……但他实在不太放心把简风琢一个人放这里。
身后的巨墙隐隐发亮,两个人回头看去。丑眼的轮廓被照亮了,那只庞大而粗糙的眼睛在那一刻仿佛随时会突然睁开,露出两界的通道。
简风琢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最终,那只眼睛还是没有睁开。巨墙像是出来恶作剧了一下,复又慢慢暗了下去。
“它经常这样吗?”
“我记得它以前一直是亮的。”齐遇耸耸肩,“现在估计是上年纪了吧。”
简风琢想起了砂冢:“那我们还有可能从砂冢返回流荒吗?还是那个神秘的法阵是张单程票?”
“八成是单程票,有来无回。我让无暝派兵去砂冢守着了,若有其他人或妖怪从那里进入的话立即拿下。”
“你曾说砂冢有很危险的东西来着,现在是不是确实不在了?”
齐遇突然来了兴致:“你还记得老王八提到过的鬼沙祭的‘远房亲戚’么?”
“嗯,他说过跟鬼沙祭若跟它某位远房亲戚比那就差远了,完全是个好糊弄的蠢材。”
“他说的就是砂冢曾经的主人,沙蛊。据说沙蛊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失踪了,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被关了起来,但能做到这一点的大概率只有魔王级别的家伙。”他指向那遥远天际上方隐隐出现的大树,“石头脑袋说,八成就是妄修干的了。若真是这样,妄修可绝不是什么善茬儿。”说到这儿,齐遇的眼睛都在闪闪发光。那是自傲的强者在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时,无法掩饰的兴奋。
这个神情太熟悉了。简风琢看着这样的齐遇,姐姐的脸又不由分说地浮现在了眼前。在练武场上练拳脚功夫时,面对北原上厉害的武术高手们简风遥总是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没有畏惧,没有紧张,只有溢于言表的兴奋。无论输赢,无论是被人揍了个鼻青脸肿还是她险胜一招,简风遥永远兴致盎然,摩拳擦掌。“太有意思了。”她总是微微笑着这样说。
齐遇感受到简风琢的目光,伸出指头戳了戳他的脑门。
“哦,抱歉……”简风琢回过神来,“突然想起我姐姐了。”
齐遇往后仰着身体,手肘撑着地,懒洋洋道:“怎么,现在愿意跟我说说啦?”
简风琢张了张嘴。他惊愕地发现,那段过往已然挂在了嘴边,似乎毫不费力就能讲出口了——这可是多年来他从来办不到的事情。“我今天做的梦,也是关于姐姐……”还没等脑子反应过来,简风琢的嘴巴已经自作主张地发出了声音。他一五一十地将那年初秋姐姐的死说与齐遇听。
“……自那以后,我就时不时梦回那一天。”简风琢思绪又慢慢飘远了,“有时还会连带着梦见事发后暴怒的父亲,不由分说把我往死里揍了一顿,要不是旁边人拼命拦着,我八成能被他活活打死。”
简家的灾星!
简崇沙哑的吼声在记忆的深谷里久久回荡着,似乎从未消失过。简风琢苦笑了一下,他没注意到身旁齐遇的脸色变得很臭。
半晌,齐遇才开口:“当时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个叫太之熠的告诉你老爹的吧。”
简风琢顿了顿:“他也没有添油加醋,不过是陈述了事实。”
“那家伙绝对有问题。”齐遇一下子直起身,暴躁道,“你竟然没有怀疑过他?难道不是非常明显他暗中做了手脚,把现场伪造成你误杀了自己的姐姐?”
简风琢被他气势汹汹地样子弄愣住了。他迟疑着结结巴巴开了口:“可是他都要跟我姐姐成婚了,他也很喜欢姐姐……瑞昭先前也是指控太之熠,不过我还是不太能理解……”
“简风琢啊简风琢,我本来以为你是个有点脑子的,没想到其实就是个任人欺负的笨蛋!”齐遇毫不留情面,“我敢肯定太之熠绝对就是那个罪魁祸首,他这么做就是为了除掉简风遥,并且嫁祸于你!他的动机?我管他什么动机,但你绝不可能误杀自己的姐姐。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只是奇怪你竟然不这么想!”
简风琢呆愣在原地,仿佛一下子又变回到了那个11岁的小男孩,茫然无措地低着头,大脑一片空白。
为什么我不这么想?简风琢迟钝地思索着。我怎敢这么想?太之熠是大人们口中的天之骄子,是弟弟妹妹们由衷崇拜的哥哥,是姐姐的未婚夫。而我呢?笨手笨脚的体弱弟弟,闯祸总是自然而然会发生的事,只不过这次的祸过于大了……怀疑太之熠?当那个念头还没从脑海里冒出来时就会被狠狠摁压下去。
你怎么敢的?去怀疑他?
齐遇越想越气,一把抓住简风琢的胳膊大声道:“不行,这事我跟太之熠那狗东西没完!让你那么小就背上这么大一口锅直到今天还在自己折磨自己!你到底,”他气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你一个人在那边,就过这种冤大头的日子??”
他的心莫名其妙的一阵疼。怎么会有这种冤大头!
简风琢虽然还想说,凡事不能这么绝对,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一切都是太之熠所为。
但他什么也不说了。他任由齐遇拽着自己站起来,喋喋不休地骂他白痴傻瓜冤大头,莫名的情绪渐渐涌上来,把他一颗心泡得酸酸涨涨,手脚都发软了。
当齐遇对上那红红的一对眼睛时终于止住了话头,他低头使劲看简风琢躲躲闪闪的眼珠子:“怎么?要哭啦?”
“谁要哭。”简风琢懊恼地咬住舌头——他的声音一出来都哑了。
“现在才知道委屈有什么用。”齐遇讪讪道,还是努力压下了心头熊熊燃烧的怒火,放开自己一直拽着简风琢胳膊的手。
没想到简风琢反而又伸出手握住了齐遇的胳膊。简风琢吸吸鼻子,低着头不看齐遇的脸,小声道:
“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
简风琢两颊飞起一片淡淡的红晕,他倒是无知无觉。
“真的……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