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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许愿注定红(5)(1/1)

桃李成蹊【〇〇八·许愿注定红(5)】

天已经擦黑了。

这一整天直到这时候,陶李和成蹊都没正经吃过一顿饭。

回到基地,陶李一扭头就钻进宿舍里,像是完全不饿一样,继续去鼓捣蜡封了。

但成蹊不一样——芍药花有芍药花的节律,铁线莲有铁线莲的节律……万物都有自身的生存节奏。

——“天地盈虚,与时消息。”

所以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哪怕不得已漏掉一拍,不及时补上也不行。

他走进空了一半的食堂,从冰柜里翻出两袋速冻包子蒸上,趁这工夫,小心翼翼地把摔坏的小青鸟球根清理出来,种进盆里。

“希望”是不可能被毁灭的,它会换一种形式存在,换一种面貌重生。

然后,他就提着铁皮饭盒,来到了埋头苦干的同伴身边。

陶李显然开始跑偏了,在朱顶红的蜡皮上画起“波斯地毯”来。

细碎繁复的花纹,看得人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这种东西哪是越复杂就越好的?

看得出她心底一筹莫展的焦虑,成蹊叹了口气,把饭盒递过去:“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吧。”

陶李摇了摇头,眉毛都没抬。

“不能不吃饭啊。”难怪了,这家伙这么瘦。

对方干脆都不搭理了。

交涉无效,成蹊琢磨着,是不是要直接从她手里把蜡球抢过来。

还好突然响起的报警声,打断了他这绝对会惹怒所有创作者的昏招。

“什么声音?”陶李蓦地抬起头。

成蹊的表情也一下子变了:“是我装的探头,有人跑进大棚里了。”

大棚里此刻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除了……

“双喜金带围!”两人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句,随即丢开手里的东西,起身往外跑。

等他们两个快步赶到种植区,远远就看见有个细条条的人影,拖着半人高的箱子,孤零零站在两排大棚间的土路上。

而旁边亮着灯的,正是双喜金带围所在的那个大棚!

“什么人?”成蹊厉声喝斥着跑过去,一瞬间却觉得不对——

冰碴一样的晚风,送来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植物系的气味……

似曾相识。

而陶李的步伐却已经停住了,她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天色已经暗了下去,昏暗的灯光下,那个拖着大箱子的人抬起手,朝他们两个用力挥了挥,随即扬声招呼道:“嗨,陶陶姐姐,‘如意村花卉种植园’,好久不见了呀!”

那个人竟是梅舒的弟弟梅朗!

因为不知道成蹊的名字,他直接叫了对方的微信名。

“你怎么来了?”陶李迎上前去,还有几分怀疑自己的眼睛,“就、就你一个人?”

说着,她探头探脑地朝四周张望了一下。

“就是我呀!我就说——你现在要什么,我也都能帮你做了,别不信呀,陶陶姐姐!”这狐狸眼男孩一边露出混合着促狭与得意的笑容,一边故意用眼角瞟了瞟大棚那边。

陶李和成蹊对看一眼,赶紧转身跑了进去。

却只见补光灯下,挡风绿墙背后,那株双喜金带围如红云氤氲,依旧无忧无虑地烂漫开放着。

而花树旁,伫立着一个披着蓝染棉袍的颀长身影。

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一样,这家伙如痴如醉地观察着红芍药层叠的花瓣和细密的蕊芯。

“原来是这样的结构啊……”那种慢条斯理的声调,那种自说自话的态度。

不是梅舒还能是谁!

“你、你果然还是来了……”一瞬间,陶李的语音都有点哽咽。

“话说在前头。”梅舒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双喜金带围,“我是来看花的。接下来无论什么,也都是为这花,还有种花人做的,跟你没关系。”

种花人啊……

陶李转头,意味深长地瞄了成蹊一眼。

对方耸了耸肩膀,摆出“我不知道,与我无关”的姿势。

此刻梅朗也跟了进来,就站在成蹊背后,摆出夸张的表情,朝她晃了晃手机。

屏幕上是微信对话界面,显示着“如意村花卉种植园”发来的,好长一段内容。

分明是现场拆台嘛——

原来回程的车里,成蹊低头“玩手机”,半天不说话,就是在搞这个——他将关于种植基地的存亡,和王总的赌约,还有陶李殚精竭虑的忙碌种种,诚诚恳恳、原原本本地发给了新加上的梅朗。

说服梅舒的,应该就是这个吧。

或许还有那几盆宝珠山茶,以及那一篇养护指南的功劳。

直到这时,陶李终于抱起双臂,朝着梅舒,胸有成竹地微笑起来:“既然不关我的事,那我也不领你的情。”

“无所谓。”对方连眼皮都没动。

“你做得了活的东西吗?这回是给朱顶红球根封蜡,还等着它们开花的,可别给我弄死了。”

“小意思。”

“有好几百个呢,明天就得准备好,后天要拿出去跟人真刀真枪比赛了。”

“那就更有趣了。”

“话说在前面啊,白效力,没酬劳没好处的!”

“少啰嗦,东西在哪里?”

直到这一刻,陶李才骄傲地转过头,冲着成蹊扬起下巴:“现在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党,梅舒。她是扬州漆器非遗传承人!”

“确切地说,是‘扬州漆器髹饰技艺省级代表性传承人’。”梅朗在一旁得意洋洋地补充道,“也是我们梅家漆艺的继承者!”

“谁跟你是死党啊,我就是个一直被坑的冤大头而已。”梅舒终于回过头来,别扭地瞪了陶李一眼。

“这么厉害吗!”成蹊是凭技术吃饭的,对手艺人天然有种惺惺相惜的敬重,他顿时连讲话的态度都不一样了,“对了,那个‘莳庐’的照壁屏风就是你做的吧?”

“让你见笑了。”梅舒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双喜金带围几眼,终于转身朝大棚外走。

“你也太谦虚了吧!”成蹊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她此刻的表情。

却没想到直接对上了梅朗的视线。这家伙探身过来,脸上带着笑,眼神却犀利得很:“我姐姐那是在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他们相比。”

原来是参照系不一样——梅家是传承数百年的漆艺世家,家里可不止一个国家级传人,世界级大师。

果然专业的事情,还是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干。

梅朗拖过来的那个大箱子里面,装了各式各样的材料和工具,在堆满朱顶红球根的宿舍中央尽数摆开,姐弟俩不用多废话,各司其职,默契十足。

仅仅是调蜡液这一步,梅朗小同学的速度也好,完成度也好,就能甩陶李和成蹊好几条街,还是两个人加起来的。

试做的蜡汁又匀净,又鲜亮。

“可以啊,小子,几年不见长进了!”就连跑进跑出,忙着拿画具的陶李,都忍不住停下来夸上几句。

成蹊也走过来蹲在一旁,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玄机。可手刚伸向罐子,就被对方厉声喝止:“别动,我好不容易配好的。”

一反常态的正经严肃。

“梅朗现在已经是半个刷漆师傅了。”梅舒在宿舍门外的遮雨棚下面,寻找灯光最好的位置放工作台,同时慢吞吞地解释道,“这是他根据现在的温度、湿度调配的蜡液,跟大漆一样有‘脾气’的,别混进杂质弄坏了!”

在漆器工坊里,刷漆师傅可是相当关键的专业岗位。

直到此时,成蹊才弄明白——原来自己在梅家门口,还有放了工具箱的车里,一直闻到的那种说不清好闻还是难闻的气味,就是大漆的味道。

之前在棋牌室里,陶李被人家老奶奶指着鼻子骂投毒黑心的记忆,此刻又浮现在眼前。

他不由得担心地发问:“朱顶红球根有毒,漆也有毒,会不会…”

“有毒?天然大漆都能作餐具的……”梅朗一边涂蜡膜,一边如数家珍——

从大漆是漆树汁里提炼出来的,其中漆酚之类的成分可能导致过敏,但经过专门的处理就完全没问题了;讲到他手里的蜡液,主要成分还是豆蜡,只是加了配料,更容易干燥,更稳定坚固,毕竟里面是活的球根,不能进烘干机嘛……

他絮絮叨叨说话的功夫,陶李已经刷刷刷,画好了第一幅草图。

这里只有她能当打样师傅。

寥寥几笔,勾勒出海波奔兔的花样。

“你没救了,这么倭!”梅舒皱起眉头,嫌弃地说。

陶李略一沉吟,将兔子的脑袋转了个方向,变成回头张望的伶俐样子,去掉海波换成一簇花草,又干脆抹掉花草,突出简洁灵动的小动物本身。

“顾兔纹啊……还行吧。”对方这才点了点头,“不觉得太瘦长了吗,画圆一点才萌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自觉地摸起了下巴——这老气横秋的动作,都可以看出爷爷、爸爸指导她时候的模样。

就这样一搭一唱,转眼台子上就堆了一堆样稿。

眼看着梅朗的第一批蜡封球根也准备好了,都是泛着珊瑚彩的朱红色,蜡面也不是那种贼亮反光的,而是有了呼吸感,如新鲜的花瓣般柔嫩,如婴儿的皮肤般细腻,连照映上去的光线都变得朦胧和煦了。

果然高级了不止一点半点!

梅舒铺开一卷工具包,里面是一排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刻刀。她拿起一个球根,蒙上陶李画的纸样,随即用指尖比划过来,挑出其中细细的一把。

勾线没问题,剔层没问题,顷刻间兔子的浮雕已经从厚厚的蜡层间浮现了出来。这速度,跟她平时说话做事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次她用的不是点螺工艺,而是另一种漆饰手法——剔红。

图画部分称为“上手”,此刻已经颇具雏形。

然而剔红讲究的是一处不留底,空白的地方必须雕满“遍地锦”装饰,这称为“下手”。

不同于长时间干燥、特殊方法加固的漆层,脆弱的蜡壳显然不能承受这密密麻麻的规则纹样,没几下就啪的一声裂开了。

“梅朗!”梅舒叫着弟弟的名字,两人迅速交流了几句,赶紧调整蜡液配方。

随即她重新拿起一个,换了一种略粗的刀头,一瞬间,平缓而绵长的阴刻线条流畅地倾泻了出来。沿着线条浅浅削进去,过渡更精微细致,是与刚刚的手法相似,但更有肉质感的雕功。

这样不仅蜡面会神奇地呈现出一种美玉般温润的质感,而且即便不做“下手”,大片留白也毫不突兀,反而与切线形成对比,显得疏密有致,张弛有度。

“村上雕吗?”陶李是认得的,“你这不也是倭漆的做法?刚刚还说我!”

梅舒屏息凝神,直至收束最后一刀时,略松一口气,仔细端详着作品——灵动可爱的兔子趴在圆滚滚的球根上,眼睛炯炯回望着顶端冒出来的那撮嫩芽。

分明是一件难得的巧雕艺术品!

她不时举刀修正一下,这才回敬陶李:“什么村上雕,这种‘堆朱’技艺,是元朝由我们国家传过去的!”

“我这几幅风格可都不一样的,行不行啊你?”

“滚!点螺、犀皮、戗金……方法我有的是!”

她们两个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互怼着,话说得比谁都难听,却配合的比谁都合拍。

看着眼前这一幕,成蹊忽然意识到,自己给梅朗发过去的那一大段微信,其实并不是说服他姐姐的最关键理由。

梅舒从来都没有真的准备坐视不管,她一定会帮助自己的故交。

自己这番倾诉,只是给了她一个契机,一个台阶,让她可以丢开别扭地情绪伸出援手。

虽然远隔重洋,四五年没见,虽然有误会有矛盾,有还没过去的心结。

但她还是选择了急人之难,不计回报地全力相助。

这才是真正的朋友吧。

成蹊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此时此刻,在自己的种植基地里,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自己的花材,可自己,却反而成了那个置身事外的多余闲人。

从来都不是这样的。

他以前也曾有伙伴,也曾为这个种植园全力以赴过。

可自始至终,他总有种孤军奋战的感觉——因为那些合伙人,要么就是大把砸钱,其它一概不问;要么就是提供指导,绝不亲力亲为。

到头来干活的只有他一个。

整天一头扎在大棚里,像照顾小孩一样,全心全意侍弄那些花草的,只有他一个。

明明这个种植园,承载着大家共同的梦想啊…

到头来,好像只有自己被留在了这个梦想中。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心头仿佛被某种说不清是酸涩还是温热的情绪笼罩住了。

犹如五月的一场骤雨。

自己怎么还干站在这里呢?

应该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

因为新的伙伴们,她们虽然在各自的领域里独当一面,但最了解这个基地,最了解这些花草们的,还是他自己啊!

就是这一瞬间,一簇小小的电火花突然在成蹊脑际爆开。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大家好像忘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这件事情,将直接关系到后天对决的成败。

而整个基地里,能发现这件事情,能完成这件事情的,除了他再没有别人。

成蹊当即返身,跑进堆放着朱顶红球根的宿舍深处,埋头翻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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