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姻缘铃兰花(1)(1/1)
桃李成蹊【〇一六·姻缘铃兰花(1)】
成蹊擦着汗,从潮湿的大棚里一步跨出来,清爽的春风像一口气泡水,骤然带走了全部的滞闷与劳累。
然而一片烂漫晴光里,他抬眼却看见那株“花儿”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没精打采的样子。
——新叶皱皱僵僵的,颜色枯黄,还有烧焦那样的斑点…
不妙啊,是缺硼了!
自己怎么到现在才发现?
得赶快铺点硼砂才行,否则将来冒蕾开花都会受影响。得用四水八硼酸钠吧…不,糖醇硼,贵就贵点,效果好才重要…
陶李隔着几步,迷惑地打量着大棚门口的成蹊。
这家伙愣愣地盯着自己,嘴里“嘭嘭嘭”念念有词的,到底在想什么呢?
说起来,自己是越来越不理解这个家伙了。
或者说……自己是越来越与整个“不言花卉基地”格格不入了。
距离原来的如意村花卉种植园更名重启,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可以说一切按部就班,甚至稳中向好。
村里的资助和王总的投资等等,已经基本到位,七七八八加起来数目不小。基地大棚有一大半都物尽其用,而且陆续有产出,看得见收益了。
为此成蹊招了五六个帮手,没日没夜地忙碌着。
碰到铺苗、采摘这些工作量大的急活,他还会临时请上十几个村民来帮忙。
到时候,丁阿姨她们就会撂下牌桌,换掉衣服、摘掉首饰,袖子一挽下田干活。
纪广这个游手好闲的拉面死忠粉,偶尔也会跑过来凑热闹,完全不顾再过两个月,他又要再战高考考场了。
可是不对劲,陶李觉得不对劲。
到底哪里不对呢…她一时还无法准确地描述出来。
这种感觉就像一只狡猾的蜥蜴,以为抓住了,仔细一看,留在手里的只是迷惑人的断尾而已。
所以有时候她会想,也许是因为大家都在开足马力往前赶,可是自己,偏偏只有自己好像被落下,停在原处了——
首先,陶李干不了农活。
不是偷懒耍滑有偏见,而是确确实实不是这里面的料。
其次,她不用搞销售。
客户都是现成的,应付他们的订单就已经忙不过来了,至于拓宽渠道扩大再生产,得等等再说。
再者,她不会做会计。
简单的算算还行,出纳流水什么的就需要找专业人员了。不过基地账目单纯,暂时还用不到。
最后,也是最要紧的,她的想法创意等等等等,好像忽然全都用不着了。
花卉基地的日常,就是最辛苦、最平凡的日常。
那些倾城名花尚未展露芳颜之前,也不过就是一株普普通通的植物,人们甚至连它们的名字都无从知道。
所以种花和种粮、种菜、种水果、种药材…种什么都没有本质区别。
于是陶李就成了寒耕热耘的基地里,唯一的闲人。
她只能在村里镇上逛逛走走,可没多久也逛腻了,一成不变的日子里,就连那对神出鬼没的花神童子,都好久没现身了。
最近她窝在简陋的宿舍里,好几天不出门,闷头狂画。
那些作品成蹊是看过的。虽然他不懂艺术,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也觉得每一张都特别好,好得不得了,完全可以当基地的宣传广告,像陶李最初做的那样。
更可况还可以挂到网上,就算不出售,赚赚热度、拉拉人气也完全可以啊。
可是每当他如此建议,对方总是一口拒绝,逼急了干脆什么话都不说,拿起一幅就直接撕掉。
把成蹊都弄懵了。
结算工资的时候也是,第一个月陶李爽快收下,第二个月却怎么也不肯收,说不出力白拿钱,其他员工看了会怎么说?
成蹊哪里辩得过她,而且赶着下地干活呢,哪有时间争辩啊。
于是只好默默替她存着。
结果一天天的,大棚里的花儿长势喜人,可眼前这“花儿”越越来越蔫,好像是严重“缺硼”那样。
“一会儿有3000枝洋牡丹切花和500盆铃兰盆栽要发货,一起去?”成蹊一边招呼着,一边爬上土埂迎过来。
打包发货的事情,自己还是做得来的。陶李点了点头,正准备答应,没想到对方已经一阵风似地越过她,直接朝基地东头空地上的“综合部”跑过去了。
所谓“综合部”,其实也就是几间彩钢瓦简易房拼起来的工棚而已,权且充当办公室、会议室、收发货场、仓库冷库之类的用处。
望着成蹊的背影,看着覆盖在他宽阔肩膀上的黑T,被汗水浸透出肌肉的轮廓,看着他四月天里,就已经晒得发黑的脖颈…
看着看着,陶李的视野忽然间裂开了…
两道红线在视线焦点的位置,猛地交错在一起,斜立成一个巨大的红叉,将眼前的春日流云,碧空浅树歪歪斜斜割裂成四块。
然后,这个红叉骤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开始分裂增殖,一变二,二变四,眨眼就变成一排红叉叉,满屏叉叉…
伴随着这变化,判错的电子提示音不断回响在她脑际,掩盖了乡村四月柔软的风声和娇嫩的鸟鸣。
——不行!
——这样不对!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这一刻,陶李清晰地看到了那只断尾求生的诡诈“蜥蜴”——原来如此,原来它躲在这里呢……
其实不对劲感觉的根源,根本不在自己在这里!
自己的个人得失和情绪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基地现在的样子——这真的是成蹊想要的吗?
“你说什么?”突然间,隔着红叉叉的栅栏网眼,前方的成蹊蓦地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诧异地问道,“你说什么是不行的?”
这一刹那,陶李才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把心里想的,脱口说出来了。
既然如此,那干脆就别藏着掖着的了,虽然想法还不成熟,但如果能和对方好好讨论商量的话,也许就会有答案了。
于是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说过:要打造华东第一的高端花卉基地?”
听到这话,成蹊顿时面孔一红。他对暴露自己野心这一点,还有点不好意思,但对梦想本身却没有任何犹豫和动摇:“是、是啊…这就是我的目标。”
“所以我才说不行!”陶李毫不讳言,“现在这样,别说华东第一了,根本连高端都算不上!”
“怎么算不上!”成蹊面孔上腼腆的红晕还没有退去,就瞬间被愠怒的血色掩盖了,他的声音也瞬间变得冷冽如夜半霜钟,“我们不到两个月就送出了一批超大角堇,一批珍稀色系的马蹄莲…还有麝香豌豆,以前只有日本人能规模化种植,我们如今已经有一整个大棚的试种品了,然后铃兰和…”
“所以呢?”陶李毫不示弱,“这就高端了?”
“我不知道你所谓的高端到底指的是什么。”成蹊放缓语速,竭力压制心头的怒火。
事实摆在眼前——这些贵重花材,别人种不了,不言基地不仅能种,而且想种多少就能种多少;不仅想种多少就种多少,而且能让它们按照想要的时间来开花供货;不仅能让它们听从调遣,而且品质就是比别人的要好很多……如果这样还不算高端,那他实在不知道怎样才算高端了。
“技术高端,就高端吗…”
“不然呢?”不等对方说完,成蹊就冷笑起来,“不拼技术的,难道拼规模吗?你也不想想我们的整体条件,别说跟人家云南斗南比规模了,就是跟附近的如皋、沭阳比,也是笑话啊!”
不对,思路快被这个胡搅蛮缠的家伙带偏了!
明明那只“蜥蜴”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此刻陶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伺机溜走。
这下她也急了:“你怎么听不懂人说话呢?所以从前的合伙人才会跟你翻脸吧!”
这一刻,成蹊的脸色沉了下来,连眼神都蒙上了一层黯影。
对方的话已经触及他的底线了,还不止一次。
她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突然揪住自己不放,说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来?
他很想反驳回去,或者干脆像以前对赵端之和曹聪那样,狠狠骂一顿,动手…
怎么…能动手呢?
这株颓丧的“花儿”,也吃不消恶语相向吧…
翻涌在成蹊胸口的怒火,忽然间就变得无处可去了。
没法当真跟对方计较,他只能用力一跺脚,走为上策。
就在这时,土埂另一边的大门方向,突然传来了一声突兀的呼唤,喊的是:“陶李!”
这是个干巴巴的女声,不高不低,也没有多少情绪,但听到的人不知为什么会悚然一惊,反射性地回想起上课走神时被点名的瞬间。
二人转头看去,却是陶李的奶奶施校长,手织开衫搭配着半裙,白发一丝不乱地别在耳后,就那么端庄稳重地站在门口。
她也不走过来,只是轻轻推了推眼镜框,语气里隐隐有种威严的质问:“你们…是在吵架吗?”
陶李和成蹊一听,想都没想赶紧摇头否认。
就怕对方下一句跟着就说:既然都吵架了,就搬回家去住吧。
其实过年之后,施校长就不止一次要求陶李住回家去——孤男寡女呆在空荡荡的基地里,传出去名声可不好听。
然而她孙女也是个犟种,一开始走投无路的时候被拒之门外,此后再说回家的话,讲多少都等于白搭。
后来基地里渐渐招了人,宿舍区里不止他们两个了,施校长也就勉为其难接受现状,重新采取放任的态度了。
相安无事了好一阵子,今天她突然跑来,倒让人措手不及。
“明天下午跟我去吃个喜酒。”施校长也不多废话,开门见山地吩咐道,“新娘子是我学生,她的父母也是我学生。我不去不行。”
“那你就去呗,我给你叫滴滴。”陶李正烦着呢,根本不想接这个茬。
“婚礼下午三点开始,你打扮一下,别太邋遢了。到时候开车来接我。”施校长远远地在门口布置完任务,就这么转身直接走了,完全不管孙女的反馈。
这对祖孙各说各的,都不在一个频道上。
陶李编得出一万个理由来拒绝,但她知道没有用的,她素来说一不二的奶奶根本就不会听,到时候只怕会搬个凳子堵在基地门口也说不定。
眼前红叉叉结成的密网并没有淡去,在令人眼晕的接头处,一条接一条,又冒出无数的粉红色丝带来,它们灵活地盘绕着,结成一个个硕大而恶俗的蝴蝶结。
陶李讨厌参加婚礼。
甚至宫岛老师的婚礼,都让她觉得无聊且反感——这样的仪式到底有什么意义?庆祝两个人用忍痛割爱的取舍,换取无法预知的未来?
更何况届时所有参与者,都必须置身于半生不熟的人群中,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去鉴别应对包装在粉红糖果纸里面的闲言碎语,甚至恶言冷语。
比较,催婚,炫耀和抱怨…那些酸的苦的涩的辣的,陌生新人的一点点甜蜜,又怎么可能中和冲淡…
只要想一想,陶李都快吐了。
——怎么办,这株“花儿”的状态越来越不对了。
成蹊第一次感到如此束手无策。
他曾经以为,只要用心且得法,这世上没有照顾不好的花朵,可眼前的呢?
是自己不够用心,还是没有得法呢…
“要不…就别去了吧?”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家伙的情商真是可以了,这是想不去就能不去的吗。
陶李没好气地反驳道:“要开车哎,肯定挺远的,她那么大年纪,万一再喝了酒,没人管怎么行。”
成蹊深深皱起眉头,他是当真在忧虑:“可是三点就去,开席起码八点,你跟你奶奶又不熟,这么长时间多尴尬!”
简直了——这不是情商不高,而是情商为负吧!
陶李哭笑不得,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然而对方却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还是我送施校长去吧。”
“你送?你是她哪门子亲戚吗?”
“不是亲戚啊。所以我在酒店外面等着就行,反正今天发了货,明天基地里事情也不多,辛苦你照看一下。”成蹊明显以为陶李已经同意了他的提议,说着就开始摸手机,“我去跟纪广借个好点的车,我那辆太破了…”
就这样自顾自地絮叨着,他不知道自己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星火苗,落在陶李视野中,将那些令人窒息的粉红蝴蝶结,一个一个,次第燃烧殆尽。
——这个人真的是很没情商,但这个人也真的是很努力,努力地在为自己着想…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陶李的胸口,突然有一阵温暖的风,徐徐吹了进来。
眼前那些繁密的红叉叉缓缓淡去,渐渐风化,变成一幅轻涂的蜡笔彩绘。
然后飘荡着,归于脑海中属于它的档案库里。
虽然那只“蜥蜴”早就溜掉了,在电光石火之间。
但自己已经窥见了问题的根源,所以总会找到办法,让成蹊看清那条抵达梦想的正确通路。
不要急,因为他们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行的。
“还是我去吧,她毕竟是我的奶奶。”陶李微微扬起下巴,微笑起来,“不过借车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成蹊愣了两秒,露出“你行吗”的表情。
“走啦,大家等着我们发货呢!”陶李上前一步,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顺手拉起他,朝综合部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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