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生”（1/1）
隐约传入耳中的雨滴声，终于惹得手术台上的男人睁开了眼睛。
原本空洞的眼眸，此刻血丝密布。
尼克稍稍转动脖子，有些茫然地感知四周。
随着他的苏醒，身上各种各样的排异症状开始消失。
电机的嗡鸣，管线中的电流，哪怕是头顶雨滴落在街面的细微声响。
许多原本听不到的声音，如今轻易被收纳入耳。
他赶忙晃了晃头，无孔不入的微小噪声竟然立刻就被屏蔽。
就在尼克适应这种特殊状态时，不远处响起一个声音。
“感觉如何？”
尼克立刻分辨出声音源头来自那位义体医生。
陈道摘下口罩，一边喝着营养液恢复手术消耗的体力，一边盯着面前仪器上显示的各项指标。
三分钟前，这些数据波动幅度之大，比联邦时代的股市还要刺激。
尼克没有立刻回答，动作有些僵硬地抬起右手，缓缓舒张五指。
初次更换后的科技肢体带给他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仿佛生来如此。
恰在这时，他眼角余光扫到了手术器械台上的刀具。
应该这样握刀，接着这么刺入喉咙，横切……
怪异的念头突兀浮现。
尼克悚然一惊。
他突然回忆起了之前睡梦中险些将他溺死的知识。
此刻这些东西似乎被封存在了身体内的某个角落，只等待合适的契机激活。
知识……
不。
是力量。
足以令他复仇的力量。
没有等到病人答复的义体医生，扭头看向身后。
随即，陈道惊讶地发现之前如尸体般消沉的男人，这会儿身上竟然流露出活物才有的生气。
那双空洞的眼瞳中第一次浮现神采。
满是欣喜与——悲伤。
见到客户这副表情，陈道不动声色扭过头继续盯着仪器，却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应该欣喜，也理应悲伤。
他清楚对方在想什么。
可是力量，从来都是有代价的。
显示屏上，正展示着男人体内植入物状况与义体适配程度。
上方最显眼的排异指数，正在百分之四十上下波动。
当今时代，滥用药物与非法改装义体已经是常态。
前者麻痹了神经与肉体，带来虚幻的解脱与欢愉，乃至清醒后的空虚。
后者，则成为了绝大多数人唯一获得力量的机会。
然而，植入物与义体的硬件软件不停歇运作，各种行为模块碰撞引起身体的焦虑等精神方面疾病。
直到理智彻底崩溃，分不清虚幻和现实，坠入失控疯狂的深渊。
这就是“赛博精神病”。
由绝望破碎的灵魂，支撑起一具血肉与科技构筑的空壳。
为了避免过度植入义体而产生的赛博精神病，正规医生都会建议病人通过减少义体安装，定期检修维护，紧急注射免疫抑制剂等手段，将患者的排异指数控制在百分之三十以下。
哪怕距离跌入深渊的标准线百分之六十还有一段距离，但实际上在义体医生眼里，植入者真想要突破所谓的安全阈值，不过就是一个眨眼的时间。
所以在陈道看来，眼下苏醒的尼克仍然是半只脚踩在鬼门关上。
甚至这只脚都还没彻底迈过来。
就在陈道纠结该怎么与客户说明目前情况与后续风险时，身后再次响起了尼克的声音。
“谢谢您，陈医生。”
陈道闻言抿了抿嘴，视线已落在了仪器的显示屏上。
那枚插入电子脑的芯片。
WAR003.
老实说，陈道现在也很意外。
没经过训练的普通人，装了这东西后还能维持神智正常的都是烧高香了。
何况对方体内刚才还植入了其他义体和植入物。
孟瑜之前说，他会被感谢。
然而此时陈道却没有感到半点喜悦。
本就身患绝症的义体医生，心中竟浮现一丝目睹同类的悲凉。
其实你不用谢我的，朋友。
我应该算是把你送进了地狱。
“陈医生。”
手术台上的男人缓缓坐起。
随即，在那平静的问询中，本就不知该作何回答的义体医生表情一僵。
“我还能活几天？”
短暂的沉默后，陈道侧过身，轻轻一点显示屏。
各项数据被投影在半空。
第一行，就是那刺眼的百分之四十排异指数。
“好消息，你暂时还在安全阈值内。”
陈道顺手戴上了口罩，似乎是怕破坏了已经被自己破坏过的无菌环境，以一位医生特有的自信态度侃侃而谈。
“你的恢复状态不错。只要不经常激活义体与植入物，每个月定期维护一次，你甚至不用吃药。”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随即故作轻松地调侃道：
“运气好的话，你活到躺在床上插尿管都不是问题。”
然而出乎陈道的预料，听到好消息的病人却没有表现出半点欣喜，反而望着投影上那些看不懂的数据怔然出神。
少顷，名为尼克的男人再度看向医生，平静发问。
“如果我全力使用这些东西呢？”
陈道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这位自认为没剩下多少良心的义体医生低声道：
“你听过说赛博精神病吧。”
“嗯。”
尼克轻轻点头。
此刻，在这个逐渐恢复生气的男人脸上，竟是出现一丝笑容。
“所以，要多久？”
大概是口罩的缘故，这一刻陈道竟感到有些呼吸不畅，胸口一阵发闷。
原本轻易出口的话语被他含在舌间酝酿许久，方才缓缓吐出。
“其他义体与植入物倒还好，但你脑子里的那枚芯片是个危险品。”
他摘下了已经没什么作用的口罩，随意丢到垃圾桶里，低声道：
“战争机械003属于实验性芯片，这玩意的稳定性本身就是个问题。它能帮助你在短时间内成为战争机器，同样也会迅速侵蚀掉你的精神。”
“这个过程也许是一瞬间，也许是几小时。你只需要往前踏一步，就回不来了。”
话音落下，手术室内再度恢复沉寂。
仿佛是受不了这沉闷的气氛，陈道一敲显示屏取消了投影，主动开口试图缓解这该死的、令人窒息的静默。
“总之你只要少用那玩意就行了。其他的也都是好货。皮下装甲，人造强化肌腱，内置心脏起搏器，还注射了两个标准单位的骨骼加固合剂……”
“抱歉，陈医生。”
坐在手术台上的尼克忽然抬头打断了陈道的介绍，认真道：
“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多撑一会儿吗？”
陈道张了张嘴。
旋即，他偏过头避开尼克视线。
“朋友，我不知道孟瑜那家伙为什么把你带到这儿来，但是我想告诉你，生命只有一次。”
他打开一旁的药柜，拉起袖子配制起平日里要注射的止痛剂，轻声道：
“看看我，你应该珍惜。”
尼克安静地看着这位地下诊所的医生。
他看到对方那双因污血症而呈现紫黑色的手臂。
然后他拿起一旁的衣物开始穿戴，平静说道：
“三天前，我的儿子被人杀死在了街头。”
陈道配药的动作一僵。
“然后，我与我的爱人在家中被枪击。”
尼克拿起那件宽大的运动外套，衣角的标签上写着一个名字。
小约翰。
“直到昨天，我在医院醒来。”
尼克闭上了眼睛，轻声道：
“所以，一会儿就行。求您了。”
手术室内一片静默。
那该死的，令人窒息的静默。
陈道放下了配好的止痛剂，默不作声取出了两包早就封装好的药物。
犹豫了一下后，又拿起一包没有标识的药剂。
“给。”
陈道转身将三包药放在尼克手边。
“有标记的那两袋术后直接吃。这包是免疫抑制剂，我加了剂量。用完后如果还能保持清醒，就赶快来找我，说不定还有救。”
“谢谢你，陈医生。”
这一次，医生没有回答。
他低头收拾起器械台上的工具，仿佛要跟面前的男人划清界限。
尼克笑了笑，就这样穿好衣物，拿起药包走了出去。
气密门打开复又关闭。
手术室内，义体医生停下了整理器械的动作。
紧接着，他转身看向监控仪器。
显示屏上的数据停留在对方离开手术台前的那一刻。
排异指数上升。
百分之四十二。
他错判了对方身上重新焕发的“生气”。
因为有些时候，微笑的人不一定是做好了重新面对生活的准备。
也可能是回光返照。
医生走到药柜前，拿起止痛剂默默为自己注射。
与此同时，他于心中记住了这个名字。
尼克·约翰。
只是，他应该不会再见到这个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