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宰相花(1/1)
一只迷路的雀儿,栖息在雨后簇新的枝头上,歪着脑袋打量着清凉台来往井然的宫人,又在撷花侍女的花剪,触碰到枝桠的一瞬间,惊慌地飞走了。
侍女将几朵金束腰的芍药摘下,摆在了掌中的花盘上,姹紫嫣红尽在一处,窈窕地款步走上了台阁,将花盘置于玉几之上,一礼退下。
清凉台上,昌怡公主轻摇纨扇,半倚着美人榻,一手托着香颐,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邱小姐觉得,这芍药如何?”
邱筝年心下忐忑,面上却仍旧端庄:“回公主殿下,此花若紫袍而中有黄缘,金环缠腰,开得恰好,是为名品。”
“重台紫花金束腰,是宰相花,却不是公主花。”
昌怡公主将花盘推向邱筝年的方向,盈盈一笑,“昔年韩公以金腰芍药宴客,四相簪花遂成美谈;今日本宫便要借了前人的光,摘下这宰相花,赠予相府女儿。”
邱筝年闻言却人心下一凛,没有动作。
“公主谬赞,只是……祖父于今不过山野一老翁罢了,筝年不敢妄领相府之名。”
“邱小姐实在过谦,别人不知,本宫还不知道吗?邱相心怀天下,乃我大梁社稷之脊梁,桃李满天下,闻名于当代,流芳于后世。虽然因一时的挫折而归隐,但起复是迟早的事情。”昌怡公主眼有深意。
“远的不说,就拿眼前的丹州水患,若非邱相亲下险地,千难万阻将那密信带出来,朝廷只怕还被蒙在鼓里。东陵之地,岂不是更加生灵涂炭?”
邱筝年默然了片刻:“祖父做这件事,是因为他的本心,而无关他的身份。”
“是,所以朝廷更需要邱相这样的人回来。”昌怡公主叹道,“以本宫愚见,本朝四相五贤,无一人的胸襟见识,可与邱相相提并论。”
四相五贤,指的是绍永一朝以来,掌管凤阁鸾台的四位宰相,谢伯潜,邱秉之,戚慎,杨甫忱,以及以书立制,教化万千的五位历任的大学士,“南府五贤”。
——他们是大梁文人中最顶尖之人,拥有顶尖的学识,顶尖的身份,顶尖的名望。
“多谢公主,有公主愿意出手襄助丹州十几万百姓于水火之中,我祖父今日的冒险,便都值得了。”邱筝年真心实意道,“公主的胸襟见识,才是远胜前朝万千食禄庸人。”
接到南枝的信之后,她便立刻与卫朗商议,又利用起所有能用的人脉,才得以受到这位公主殿下的接见。
本以为劝说她让邵氏牵头,联名布施救济丹州会很困难,毕竟邵氏是驸马的产业,和东靖军论起来关系其实尴尬,公主也未必就愿意为前夫的家族跟如今的夫君开口。
却没想到只过了几日,邵氏的管家便登了悦己阁的门,答应合作。
这一刻,她才真心地感佩起这位公主。
无论她是出于私心还是大义,此举解救了太多人的性命,都是事实。难怪她能几十年荣宠于一身,非有大智慧,怎能一直屹立于风口浪尖上却安然不倒?
昌怡公主望着面前女子澄澈的眸子,和语气里的倾慕,畅然而笑:“本宫之所以答应,可不止是因为邱老先生,还是因为邱小姐你!”
“邱氏温竹,向日护城河上挥毫而就,《千里涵烟赋》惊艳四座的美谈,本宫也是有所耳闻的。原以为你只是继承了邱老的才学,没想到也继承了他的骨气和志向——这枝金束腰,你祖父当得,你也当得。”
邱筝年被公主这一番夸赞说红了脸,还是实话实说:
“不敢欺瞒公主,这件事最开始是我一友人提出的,只是她不在京城,而且不愿张扬,才托付给我,筝年不敢受您的赞誉。”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自然是因为你冰心玉壶,所以才有品洁志高的人愿意和你相交。此事你一力促成,不必推让,本宫说你受得,你就受得。”昌怡公主亲手拾起花盘上的金束腰,别在了邱筝年的髻边,满意一笑,“多好看!”
邱筝年只好行礼谢恩。
“你是个通透的孩子,当年既然有魄力和杨家郎一刀两断,可见你的眼光之远,心志之坚。再看今日的杨家,可知你当年何等深谋远虑。”昌怡公主扶着她的肩膀,眼有深意,“你这孩子的福气,还在后面呢!”
“公主殿下……”邱筝年有些错愕。
昌怡公主竟然知道当年退亲之人是她,而不是杨经栩!难道她特意派人查了自己的事情吗?
“你去吧,以后常来陪陪本宫,本宫着实喜欢你。”
目送着那道倩影消失在扶疏的草木间,昌怡公主缓下身子,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卸了下来。
大宫女近身端起花盘,却听见公主道:
“外柔而内刚,文显而德嘉,此女不凡。”
看着公主的眼神,大宫女轻声问:“公主,看中她了吗?”
“且不论邱相,只说她自己。”昌怡公主喟叹了一声,“玉汝于成,这样的人品实在难得,堪配吾儿。”
世间女子千千万,她冷眼看下来许多年,总有不满意的地方,直到见到了如今沉寂多年后脱胎换骨的邱筝年,才觉得自己等到了钟意的那个人。
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足以站在她的屿安身边,足以让她放心托付。
邱筝年戴着金束腰离了公主府,心里却是一阵挥之不去的怪异感。
总觉得昌怡公主话里有话,虽然可能是因为欣赏祖父,可也不至于对自己如此热情吧!
正在思忖着,马车却慢慢地停了下来,车夫慌忙地转换方向,将车移到了路旁。
“怎么了?”邱筝年掀起车帘。
车夫为难道:“小姐,前方大理寺和刑部捉拿嫌犯,路被挡住了,我等只能给官差让路。”
邱筝年怔住了。
前方的路通往的正是杨府。
无数哭喊声和怒骂声嘈然交杂在一起,狱差们反手捆住一个年轻男子,推搡着他前往诏狱。男子涕泪交加,口中喊道:
“我是官身!我是工部六品员外郎!你们这些贱民怎么敢如此抓我!我叔叔是当朝左相!你们敢动我一根汗毛,小心性命不保!”
“什么拨款不关我的事!我不知道我真得不知道啊!!陛下!我冤枉——”
他哀哀地嚎叫着,声音里都是癫狂和惊恐,直到看到一个身影,化为最后一丝庆幸:
“五郎!你怎么能抓自家人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吧?你快和他们说抓错了!”
杨三郎抱住他的腿死死不放,却被狱差没有表情地一棍子打在胳膊上,“咔嚓”声中,他惨叫着被迫放开了面前最后的浮木。
五郎会救他的!陛下说是三司会审,但大理寺从来都是听五郎的,只要大理寺复审驳回,就还有机会!何况叔叔还有那么多门生……不过区区丹州罪臣的胡乱攀咬罢了,何足畏惧!
杨经栩裹着一身鲜红的官袍,却穿出了清冷无情的味道,看着兄弟被活生生打断了胳膊,却没有回应,只是漠然地抬了抬手,示意手下们继续。
充满恨意般的诅咒声里,一个又一个的杨家人被带了出去。
“——杨经栩——你猪狗不如!你不得好死!为了前程你连亲族都可以舍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会在地下看着你的!我们都会在地下看着你的!”
一个刑部的狱丞,径自踩上了杨府门前高大的石狮子头顶,对着杨经栩讥诮一笑,语调揶揄:“杨大人,烦请让一让,下官实在害怕一个不小心,砸到了大人!”
杨经栩抬起头来。
在他的视线里,一块牌匾伴随着巨响,沉重地落了下来,砸到了地面,荡起漫天轻尘。
“朱门景行”,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