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脑袋瓜子被驴踢了的张老七(1/1)
有首诗,我觉得写的挺好。
“总有,
那么一棵树,
躲在角落里,
静静等待着,
一树花开。”
这首诗是我写的。写这首诗的时候,我才十八岁,嘴上刚刚长出来绒绒的小胡子,那时刚刚摆脱了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尴尬境地。我也在等待着那一树花开,满怀着春天的希望和憧憬,却始终没有找到开花的树。
三姥爷说,“大外孙子啊,不是所有的树都开花啊!”
我说,“那我也得闯世界,混生活,我可不想窝在家里。”
三姥爷说,“大外孙子啊,该打得架我都打了;该跑的道,我都跑了;该喝的酒,我也都喝了,能咋地?都是扯淡啊,扯别的都没用。”
那些年,我还是相信满树的姹紫嫣红,相信江湖上的道骨仙风,也相信朋友之间的侠肝义胆,泪洒红唇。三姥爷混在车间里吆五喝六,满世界的七个不服八个不愤。工厂外面的红砖墙,被雨水洗刷的一尘不染,如同三姥爷常年舍不得脱下来的绿军装,绿里透着白。三姥爷常挂到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不服就干他,直到干他服为止。
我相信,我就属于那个年代。成天穿着绿军装,扎着皮带,到处去吆五喝六。窜到胡同子里,也能有一大堆孩子们过来顶礼膜拜,看着他们拜见山大王的样子,我的心里徒然升起一种洋洋自得的神情。我期待着自己能从小孩子王,蜕变成我们那个胡同的黑老大,让谁给我买个雪糕,他就去街边的雪糕店给我整个最好的雪糕,连吭声都不敢。要是真的吭声了,我也会上去一个扁踹,把他踢到阴沟里,让他还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让他不认识我这个黑老大。
我倒是没有变成黑老大,就随着这个时代的洪流翻云覆雨。我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倒腾小笔记本挣钱,我就从五爱市场批发点各种本子,走街串巷。实在不行,我就拣破烂,拣瓶子,换点零花钱。我也欺负过胡同里的小孩,让他们每天上学的时候,经过我用铁锹给他们修的路的时候,都要交上元角钱,算是买路的盘餐。当然,这些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都没少干,因为那个时候,谁要是不比谁强,谁就会被拉扯下来,一顿胖揍。我就是在这样的胖揍之中成长起来,然后我再揍他们。
三姥爷的老工友张老七却性情温和,听说以前不这样。我没有见过张老七年轻的时候什么样,当我从三姥爷的嘴里知道这个张老七的时候,他已经退休好几年了。人到了这个年龄,性格会随着酒量消失的无影无踪,酒量也消失殆尽,这是我总结出来的规矩。不过,张老七却出色地完成了从一个倔老头到笑面弥勒佛的蜕变。张老七像个老顽童,每天开心得不得了,骑着个破自行车也不扶把,做着个怪态,装自己是猪八戒,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
三姥爷跟我说,张老七是去歪脖老母拜过佛,回来之后就悟道了。我就想,歪脖老母可以点化人,真的有那么多人需要点化吗? 当我后来看到市政府广场上,每周都有一车车的老头老太太去歪脖老母的时候,我相信了。
三姥爷和张老七可以说是亦师亦友,三姥爷为数不多的喝茶经历却是和张老七有关。要不然,他都是以喝酒为主。他有一个大搪瓷缸子,缸子是白色的,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搪瓷缸子长满了茶锈,是褐色的。三姥爷说,“张老七就爱喝茉莉花茶叶沫子,起初我也不想喝,后来喝上就觉得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茉莉花香。”我问三姥爷,“比酒好喝不?”
三姥爷说,“不是一种喝法,味儿不一样,尤其是爱听张老七瞎白话。跟讲评书一样。”
我说,“三姥爷啊,你老是没赶上学文化,听谁讲话都觉得好听。”
三姥爷说,“不一样,张老七说话中听。”
听厂子里的工人们说,张老七没少劝三姥爷,“老三啊,我看你还是去歪脖老母看看,会有新的收获。”
三姥爷说什么也不去,我坚信他老人家就是五百年前,在五指山受戒的孙悟空转世。三姥爷说,“我就是神仙,神仙和神仙的沟通,得喝点啊,上香能保佑啥?”
张老七说,“你是修行没到啊,修行到了自动就找到那个歪脖子老母啦。”这话说的也对,要不然为什么有那么多老头老太太,往歪脖老母那里跑。三姥爷也没有当回事,张老七在工厂的日子为数不多啦,听说办的是病退,提前进入休假模式,领着退休金云游四海。张老七完美地错过了下岗高峰期,有人说,这就是点子。我说是修行。
有一次,张老七到市场买菜,正好看到一个妈妈正在打他儿子,边打边说,“不中用的玩意,去打个酱油,还丢了十块钱。”儿子在一旁抹着眼泪瓣子。当面教子,或许这个妈妈读过这句话,人越聚越多,她却没完没了。张老七骑个破自行车正好去买菜,他瘦高个,正好左眼眉毛上有颗痣,远远望去像落下个苍蝇。他一看,这孩子哭哭咧咧,这哪行啊,做妈妈的也没有跟孩子说明白。上去就把自己买菜的十块钱递了上去,“孩子妈妈,正好我刚刚在路上捡了十块钱,没想到是这个孩子丢的,赶紧去买酱油去吧。”
孩子妈妈转怒为笑,猛然间抬头,看到一个瘦高个,眉毛上有颗痣,忙搭话,“你不是那个张老七吗,听说你去歪脖老母啦?”
“不重要,不重要,别打孩子,钱找到就好。”张老七说完,骑着自行车空俩爪子回家了,当然回家之后多大岁数也得跪搓衣板啦,老婆说,“这么大个人啦,怎么还买个菜都丢三落四的。”
我找三姥爷问,“这个张老七佛系了,你说,我找找他问问钱程行不行?”
三姥爷说,“啥前程?”
我说,“就想问问我啥时候能挣上钱?”
三姥爷,“那玩意问啥?多一块钱吃馒头,少一块钱喝西北风。”
我没有信三姥爷的话,在三姥爷和张老七喝茶的那暂,偷偷去了他们经常去厂子旁的小黑屋。屋里昏暗,就在厂子旁边的平房里,是原来收发室改的。屋子里有个噗噗冒气的大水壶,坐在炉子上,开心地叫着。我知道他们在那里喝茶下象棋,是我偷偷地跟脚才知道的。三姥爷把喝茶的仪式看得很神圣,似乎喝了茶之后就变得相当有文化,时不时地和我冒出几句文词,什么“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什么“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一时间三姥爷把喝茶作为人生的头等大事啦。
小黑屋里,张老七抬头看到我,也不说话,给我整的莫名其妙。我站在黑暗里无所适从,三姥爷说,“这是我外孙子,过来沾沾你的仙气。”
张老七说,“我那有啥仙气啊,你看这屋家徒四壁,全是土得掉渣的水泥墙,粘着几张旧报纸。今天淘弄来几两甘露,来喝点,挺好喝。”张老七也递给我一杯,是那种很小的小茶杯子,陶瓷做的。我看惯了三姥爷的大搪瓷缸子,对这个能喝一小口茶的小玩意一点也不感兴趣,还没等他说完,我一股脑地将甘露吞到肚里,浑身暖暖的。
三姥爷说,“见笑了,这小子没见过大世面,喝茶有点粗糙了。”
我心里合计,三姥爷突然变得有点文字彬彬,搞得我有点不习惯,我还是喜欢满嘴粗话的三姥爷。张老七倒不以为然,在这个小黑屋里也没有个什么这个那个的,后来我才知道,茶室怎么不得有个字画什么吧,要不然怎么能有文化啊。可是,三姥爷却乐不思蜀。我看到张老七眉头的黑痣,昏暗的黑屋里,还真像落了个苍蝇。
我说,“大师啊,你看我啥时候能挣钱啊?”
三姥爷说,“外孙子啊,俗不俗,张老七这可是高人啊,谈什么钱?”
我说,“三姥爷啊,让大仙给我指点指点那有多好啊。”
张老七根本就没接我的话,眼睛也没往我这边瞅,“老三啊,你啥时候去歪脖老母啊?”
三姥爷学着张老七的样子,端起小瓷杯,在鼻子上闻了闻,慢慢地呷了一口茶。“我想去,人家恐怕不收我啊,我一个工人,没田没地还没钱,你说那老佛是不是也嫌我穷啊?”
张老七说,“不能,不能,表示表示就行。”
三姥爷说,“老七啊,你说我跟你学了这么长时间的茶道,厂长能不能相中我有文化啊。”
张老七说,“老三啊,你和文化好像八竿子打不着啊。”
三姥爷一听生气了,“学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文化吗?”
张老七说,“文化学不到啊,靠的是悟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和我粘点文化,也正常。”
三姥爷说,“我这还没文化,诗都会念了。”
张老七说,“是这厂子不行,全是钢铁,把你整的火星直往外冒。”
三姥爷说,“原来是底子不行,那你这么长时间还逗我啥闷子啊,扯什么茶不茶的,有酒吗,赶紧给我整一瓶。”说完三姥爷再也不装了,彻底放飞自我,也不用张老七找,自己从后面的库房子里翻出一箱套子老雪花啤酒,咕嘟咕嘟干了一瓶,“这把我憋得,老七,能不能捞点干的,你看这孩子能发财不?”
张老七又入仙境了,左右端详起我,“老三啊,够呛啊,这孩子嘴上没毛啊。估计得等到三十五岁。”我有点灰心,从那时候起我下决心,一定要培养个连鬓胡子。“那大师,连鬓胡子行不行?”大师没说。
“老七啊,你到底能行不?别扯犊子啦,不行还是过来喝酒吧,别整什么甘不甘露啦。”三姥爷说。
我闷闷地回到家,听说胡子越刮越重,我偷偷地把三姥爷的犀牛剃须刀翻了出来。往嘴上边抹了一遍香皂,对着镜子小心地挂了起来。胡子倒没有刮重,却刮出个口子出来,直淌血。我问三姥爷,“张老七到底有没有准啊?”
三姥爷说,“张老七啊,年轻时可是个麻虎,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是从哪来的,好像是关里人。”
“这个张老七怎么说话神叨叨啊?”我悄悄地问三姥爷,三姥爷说,“如果我说,张老七年轻时脑袋被驴踢了,你信不信?”
我说,“三姥爷,你说啥我都信,就是要等到三十五岁,时间有点长。”
三姥爷说,“张老七是我认识的最能装的高人,我就装不出来这股子劲儿,绷在那儿,像张弓。”
我说,“我没看到他有多高,顶多是个棒槌。”
三姥爷说,“别这么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跟厂长喝茶,厂长说,老三别看五大三粗,人家懂茶。”
我没有太在意老七说的话,继续着我漫无目的的人生。三姥爷的茶,后来我也不知道喝得怎么样,到底有没有和厂长挂上钩,至少他和文化更进了一步。
二零零二年,我去郑州。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单位里的旭姐说,“坐飞机的时候,你办登机手续跟机场人员说,第一次坐飞机,能不能给整个靠窗边的座。”我一到机场,都没好意思张口,站在候机大厅里,有点茫然。人头攒动,美女如云。我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更不会办登机牌,我忽然听到旁边小书店电视里,有个熟悉的声音,“成功属于傻子,因为傻子过日子,看界彼子啊,不用大脑啊。”
电视里那位手拿大折扇子,身穿唐装的白发老头,正在讲台上很卖力气地吼着,“人生的悲剧就在于,你根本就没有拜过歪脖老母。”
那气势,像下山的猛虎,吐沫星子隔着屏幕,我都能感觉到湿润。猛然间,觉得有点眼熟,对了,他眉毛上怎么有个苍蝇在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