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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三十六节(1/1)

林义辉坐在陈茜琳旁边,面对着刘队。他们在谈论近期心理剧团成员的改造表现。刘队说他们最近都有在往好的方面发展的苗头。“能看出来,他们的心态在发生一些变化。”刘队语重心长地说,“像那个周一丁,竟然破天荒地给年纪大的罪犯让出下铺。你们也知道以前分配铺位的时候他没少给我找过麻烦。”林义辉听到刘队这么说心里很高兴。毕竟刘队见过太多各种各样的罪犯,以他的阅历说出这样的话,对林义辉来说是莫大的肯定。林义辉越来越意识到,这个心理剧团不仅仅是一个改造罪犯的工具,更是一座灵魂的桥梁,一座通向理解、接纳与爱的桥梁。它的存在,让每一个人都有机会去深入探索自我,去勇敢地面对自己的过去。剧团里的每一个人在包容的环境中都被赋予了一种力量去理解曾经的痛苦,接纳曾经的错误,去爱真正自己。正当他们聊得起劲的时候,黄宗成在值班室外向林义辉招手。林义辉从窗外看去,黄宗成的嘴型像是在叫自己。他简单地结束了和刘队的对话,和陈茜琳一同走出值班室,来到黄宗成面前。没等黄宗成开口,蹲在一旁的陆俊海边说,“林警官,付楚昨晚又自伤自残啦。”

“怎么回事?”林义辉紧张起来。

“在厕所洗澡的时候,我想劝劝他,没想到他一句话也不说,就用头去撞墙了。”陆俊海着急地说。

“伤得严不严重?”林义辉问。

“没大碍,脱了些皮。”陆俊海说。

“你没拦他?”林义辉有些好奇。

“我想拦,但是……”陆俊海看着黄宗成,“黄宗成没让我上去拦。”

“林警官,我是想让他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

“你也在场?”林义辉问。

“是的。我们三个在厕所洗澡。”

“你们三个一起洗?”陈茜琳有些不可思议地问,她不明白独来独往的付楚为何会跟其他人一起洗澡。

“是的。”陆俊海说。陈茜琳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陆俊海连忙解释道,“是有三个洗澡位,我们各洗各的。”

“你们就这样看着他撞墙?”林义辉问。

“我是想先穿衣服,可我身上的香皂还没洗掉……”陆俊海说。黄宗成接着说,“当时看着也没那么严重,我们就没阻拦他。他这人平时有点清高,我们就假装没看见,洗完澡就回床上睡觉了。他在厕所待了一段时间就回床睡觉了。”

“我在厕所门口守着,不让人去打扰他。”陆俊海得意地说。

听完他们汇报的情况,林义辉感觉付楚也许是在慢慢打开心扉。林义辉走到付楚的身边,右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我们聊聊吗?”付楚抬头望着林义辉,微微点了点头。

陈茜琳趴在桌上,她脸旁的咖啡杯里只剩下一些棕色的粉末。她透过玻璃杯看去,林义辉还在认真地看着手中的材料。他在杯中被拉长了,像根柱子立在她的面前。她大脑中在不断整理和付楚聊天的内容,以便从付楚的回忆中梳理出他人生的大事件。

“付楚从小就失去父亲是什么感受?”林义辉问,他想起上次陈茜琳说起自己从小缺乏父爱的事。

“失望,没有安全感……”陈茜琳努力回想着,“也许都不是。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我爸只是很少回家,但他还是我们家里的经济支柱。”

“那就是一种垮掉的感觉?”林义辉说。

“也许吧。”陈茜琳说,“付楚在父亲去世前有排斥父亲的心理,这个我很能理解。”

“怎么说?”

“我小时候希望我爸回家陪我,渐渐地我就习惯了他不在家的日子。后来我就不再期待他回家了,甚至是不希望他回来。”陈茜琳边回忆边说。

“付楚应该也不愿醉醺醺的父亲回家。”

“那是当然,没有父亲在的日子家里风平浪静,父亲回来后很多习惯又要改变。”

“这点你们是感同身受。”林义辉说,“不过付楚在父亲死后应该不会再这么想。”

“嗯。”陈茜琳噘着嘴说,“我现在依然不喜欢爸爸回家。”

“还没放下?”

“怎么说呢?”陈茜琳不断回忆起父亲回家的样子,她叹气说,“我觉自己从来没有真正敢去面对父亲。”

“为什么呢?”

“我怕失去他。”陈茜琳闭上眼睛说。

“哦。”林义辉轻轻地说。

“你母亲离开你的时候你是怎么度过最难过的时期的?”陈茜琳依然闭着眼睛。

“我?”林义辉努力回想当时的场景,“当时我还小,懵懵懂懂的。不过我记得那段时间虽然父母不再一起带我去玩,但父母陪我的时间多了。不是妈妈带我去玩,就是爸爸带我去爬山。那段时间过得挺快的,我不太有时间去想这件事。我知道他们虽然分开了,但都还是爱我的。”

“真好。”陈茜琳想象着自己能和父亲一起爬山的画面。

“后来我爸和我现在的母亲结婚。彭妈对我挺好,她很顾及我的感受,刚来我们家的时候几乎不干预我的生活。我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但我们会一起去玩。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我爸认为我们已经是一个完整的家庭,就应该多待在一起。我亲妈不同意,她想我周末的时候都去她那住。为此,我听见他们经常在电话里吵架。”

“争着陪你。”陈茜琳羡慕地说。

“对啊。我那个时候活动都安排得满满的。我爸如果临时有事没办法带我去玩,我妈就赶过来把我接走。所以当时他们虽然离婚了,但我感受到的爱没有减少。”

“我原来以为是你坚强地挺过了父母离婚的日子。”陈茜琳说,“没想到你是被爱包裹着。”

“现在回想起来是这样的。”

“离婚并没有对你造成太大的伤害。”

“不仅如此。”林义辉思索着,“我觉得他们离婚对我是件好事。”

“哦?”陈茜琳小心地问,“你希望他们离婚?”

“小时候不希望。现在回想起来,有些庆幸他们离婚了。”

“为什么?”陈茜琳问。

林义辉坐起来,心想这个盘旋在他脑海上空的想法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说,“我妈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在家里的东西小到鞋袜、盐罐和牙刷怎么摆放都要听她的,只要不按照她的要求来,她就会在那唠叨,唠叨了几次后就开始生气,和我爸吵架。那时我上学课后时间都是她安排的,我每天只有半个小时看动画片的时间。那时爸爸经常在妈妈不在的时候给我看动画片,有时还偷偷带我出去玩。总之,我妈把生活、工作和学习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只要没按她的要求去做,就要忍受她无尽地唠叨。”

“所以你爸妈经常吵架。”

“是啊。现在想想,是我爸挡在了我前面,不然我肯定会被她唠叨。”

“这么说,你爸妈分开是必然的。”

“对。我爸是那种不喜欢被别人安排的人。他最受不了这样。”

“他们没沟通过吗?”

“我爸也让我妈改改这个毛病,但我妈哪改得了,她可能骨子里还是看不起我爸吧,觉得他没本事。”

“也许他们都没错,但还是给你造成伤害。”

“没办法。但他们已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降低对我的伤害。我妈还是很爱我的。我读初中的时候也是她把我安排到附近最好的初中里读的。她经常来学校看我,和老师搞好关系,老师平时也很关照我。”

“唉,真羡慕你。”

“没你想的那么好。”林义辉回忆说,“我渐渐地发现我在学校里的一举一动都被我妈监视。我在学校多打了一会儿球她都知道。在她眼里打球这些事都是不务正业,让我花更多的时间在学习上。”

“还好你没在学校里谈恋爱。”陈茜琳开玩笑地说。

“那还用说,如果我在学校里谈恋爱,我妈知道后得第一时间冲过来棒打鸳鸯。”林义辉做出击打的动作。

“你妈这么关心你,也是一片苦心吧。”陈茜琳说。

“都是为了你好。”林义辉无奈地说,“我耳朵都快起茧了。我妈为我规划了未来的学习和生活。只要我有些偏离她的规划,她就会想尽各种方法让我回到她设计的轨道上去。可我是一个人,我有自己的想法,什么都按照她的想法来让我很难受。那段时间我经常和她吵架,她总说我是叛逆期。”

“没你爸帮你挡着了。”

“对啊,他们离婚不吵后我就要直接面对我妈。”林义辉苦笑到,“那时一想到她我就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好在有彭妈在。她告诉我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只有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才能把事情做到最好并且获得幸福。她开始看篮球赛,我看过的书她都会再看一遍。渐渐地,我和她有了共同语言。我感觉在她面前可以说出自己的想法,有些想法在脑袋里我总觉得自己是对的,可说出来后,自己都觉得不妥。后来我有什么问题都喜欢跟她聊,她也不一定会给我答案,但都很有启发。”

“听起来像一个心理咨询师。”

“可能吧。每个人都喜欢那种被人理解被包容的感觉。同样的话,从彭妈嘴里说出来,就比我妈更有说服力。”

“你叫她阿姨还是……”

“妈。”林义辉没等陈茜琳说完便接上话。

“你是什么时候这样叫呢?”

“考大学的时候吧。”林义辉说,“她从没要求我叫她什么,是我有一天不经意间叫了她一声妈。后来也就一直这样叫了。我考大学的时候分数已经过了重点大学的分数线。我想填警校,我亲妈怎么都不同意。她说读警校出来只能当警察,当警察又累又危险。当时我不明白,现在想想我亲妈也是怕失去我。可我的理想就是当一名警察,她千方百计地阻止我填报志愿,想让我改填外省的重点大学。她想让我以后能有一份体面收入不错的工作。她不想让我当警察整天奔波劳累。她给我说了当警察的种种坏处,可我还是想当一名警察。我觉得当警察是一件神圣的事情,我会用尽全力去做好这份工作,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有意义。彭妈和我聊了很久,她找到自己的警察朋友和从重点大学毕业的朋友和我聊天,让我自己做决定。我记得她说,你自己的人生你做主,即使选错了,也要有爬起来的决心。”

“嗯。说得真好。”陈茜琳说。

“她和我爸去做了我亲妈的思想工作。我妈不再阻拦我填志愿,但还是会经常唠叨这件事,说什么这样让一个小孩选择,会毁了我的一生。”

“彭妈真好。”

“是啊。我很感激她,她不仅帮了我,还是和我最亲密的人。也许就是因为这种感觉,我有一天突然叫了声妈。我从来没打算这样叫她。”

“你一定是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母亲的爱。”

“是啊。”林义辉感慨说,“彭妈的爱让我有种被包裹起来的感觉,而我亲妈的爱有时会让我窒息。”

“真羡慕你,有爸爸,还有两个母亲。”

“所以我一直在思考。母亲的定义是什么。在没有生母的情况下,我们很容易确定养母是自己的母亲。当养母生母都在身边,我们能不能把养母视为真正的母亲?那种血浓于水的说法在我身上并不成立,我认同思想浓于血。母子关系不仅仅是血缘的关系,更是相互认同的关系。”

“没想到,你对这些会有这么深刻的想法。”陈茜琳看着眼前的林义辉,发现他以前未曾散发出来的魅力。

“这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我不得不去思考。”

“所以你现在更认同彭妈而不是亲妈,是自己的母亲?”陈茜琳问。

“是的。”林义辉回答。

“说出来。”陈茜琳鼓励道。

“什么?”

“把那句话说出来。”陈茜琳温柔地说。

“我认为彭妈,而不是我亲生母亲,是我真正的母亲。”林义辉发现自己说完这些话整个人都轻松许多,他长舒了一口气。他看着玻璃里的陈茜琳,她的轮廓被柔弱的光线模糊,他仿佛在光线里就能触及到她。

陈茜琳的大脑里还在回响着林义辉说出的那句话。为什么林义辉和陆俊海都有勇气说出的话,她这个专门学习心理学的人就没办法说出来。她把话憋在心里,就在她委屈得想哭的时候她脱口而出,“我希望我爸可以离开我们家。”

林义辉注意到陈茜琳此时变得异常脆弱,他鼓励地说道,“说出来,像我那样说出来就会好受些。”林义辉看她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连忙改口,“把我当成你爸,我们来场心理剧。”

林义辉坐起来,“阿琳,你现在已经长大了,有什么事都可以说出来,爸不会怪你。”

陈茜琳看着林义辉,红润的眼睛让她看不起眼前的林义辉。她穿过眼前的人,沉浸在她埋在内心最深处的想法,“爸,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离开我们呢?我知道你不爱我妈,我也不知道你爱不爱我。我能感受到的父爱就是你为我们提供的房子和一日三餐。小时候,你经常出差不回家,我当时信以为真。但当我渐渐长大,我预感到这只是一个谎言。直到大哥哥告诉我你在外面有了别人,我才确定你是撒了谎。我希望你回来,是基于我相信你是爱我们的。当我知道你不爱我们的时候,我不再期待你回来。我突然明白了你回家对我妈的冷漠。我妈是个胆小的女人,她不敢质问你,不敢得罪你。她害怕失去这个家,所以只要你能回家,她都从没在我面前抱怨你。但自从我知道了这个事实,每次你回来,家里的空气都变了。我讨厌你的那种冷漠,可怜母亲在你面前的唯唯诺诺。可我又有什么能力反抗呢?既然你不爱我们,为什么要赖在这个家庭不走?今天我听到一位同事的故事。他父母离婚后,他获得了更好的人生。因此我更坚信你们离婚对我来说并不一定是件坏事。那种外表光鲜里面烂掉的果不是我想要的甜美的家庭。也许你们应该把它戳破,取出种子,在另一片土地上种出甜美的果实。爸,我希望你离开我们的家庭。我们不用活在谎言里,我们可以去爱自己真爱的人,这样我可以去恨你,去谴责你。然后我会把这些仇恨与愤怒放飞到空中,重新理智地面对你。你不再是我脑中模糊的雕像,而是真真切切的父亲。虽然你没给予我太多的爱,但你还是比一般人要爱我,你给予了我生命,给予了我物质。我要感谢你给我的这些,我会遗憾你没能给我更多的爱。这些都不重要,在这么多年过去后,你变老了,我长大了。最重要的是我们能够真诚地面对彼此,给我们父女之间一个诚心的交待。”陈茜琳脸上的泪水渐干,她眼前慢慢出现了林义辉的轮廓。林义辉迎上去抱住陈茜琳,“你说的我都理解。我都理解。”陈茜琳紧紧抱住林义辉,时间在慢慢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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