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传教（1/1）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锦屏藤下，一袭黑衣的男子仰卧在一张木头长椅上，脸上盖着一本不厚的书籍，他苍白而修长的手指搭在那本书的书脊上，手背上暗青色的血管纹路清晰可见。

“白魁先生。”不知何时，植物化作的珠帘外多出了一道身影，来者毕恭毕敬地呼唤黑衣男子的名字，“您上次带回来的那批易命者，已经在应许之地中获得了相应的职称与任务，他们可以补上PESO导致的人手空缺。”

“如果您愿意给予许可，他们中有人就能成为下一任‘高斯特’，新的‘神眷者’即将诞生！”来者的语气刹那间变得虔诚但疯狂，“啊，神爱世人，更宠祂的眷者，他们从四处奔逃之人变为如今的身份，全是因为‘命运’的指引！”

簌簌的声音响起，锦屏藤的气根随风摇曳，而躺在它们之后的黑衣人放下了手中的书籍，从长椅上坐起身来，目光炯炯地凝视着被植物们遮挡住上半身的来者。

“具体——”他似乎叹了口气，但动静很小，在来者眼里就好比是自己出了幻觉，“都有哪些人？”

“您是说有资格成为下一任‘高斯特’的人吗？”来者闻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们都在等待您的承认，分别是……”

书籍从长椅椅面上滑下，黑衣男人站起身，撩开阻挡在眼前的藤蔓植物，让来者能够看见自己漆黑的、唯独中间瞳孔的地方有其他颜色、仿佛是黑暗中点燃着两束炬火的眼睛。

他稍微侧过头，紧抿的嘴唇边缘勾出一抹极浅的笑意：

“‘命运’不会眷顾他们，此后，他们便与这个词无缘。”

来者张开嘴，笑容凝固在脸上，早已在心中酝酿好的话语，却一点都不与现在这个时刻匹配，导致他无话可说。

“你可以回去了。”黑衣男子挥袖转身，植物的气生根纷纷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在他的肩膀上，像是不舍得他一般，直到他走出足够远的距离，才从他的身上滑落下来，直指地面。

来者大惊失色地目送黑衣人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随后头一点一点地垂下，目光投落在本打算交给对方审阅的“新人名录”上。

他震惊的表情渐渐平复，没过多久，他脸上就挂起了仿佛对任何事都无所谓的神色。

“这些人也不行吗？那么，之后的工作就没有必要了呀……”

松开手，让记有新人信息的纸张随风散去。

它们在空中自燃，化作漆黑的烟尘飘向了远方。

……

第三层，德斯蒂尼镇。

罗沙站在在离城镇入口登记处不远的十字路口旁，时不时用余光观察立在身后的黑发青年，来岛上的这些日子里，对方任由他自己的头发疯长，如今它们已垂至他的肩膀，风一吹，就会被这股自然的力量牵动，在他的脑后飘舞。

林律是个忧郁、敏感的人，他想。

但是，这个人并不脆弱，恰恰相反，他的心中有一种韧性……可他自己恐怕并不在意这个事实，一直在没必要的事情上提心吊胆。

罗沙不动声色地微吸一口气，让笑容在自己脸上洋溢开来，同时也确定自己的嗓子不会在开口的那一刻出差错。

他猛地转过身，想要同身后的队员交流几个有意思的话题，却发现对方正在仔细浏览自己先前赠予其的旅游宣传单，——林律用一只手紧攥着那张薄纸，另一只手则伸出一根手指，以此来作为目光的指引，不断在纸面上移动。

林律的性格，注定了他不会说出某些伤人心的话来赶自己离开，罗沙轻轻地笑了一声，转而将视线重新移回十字路口上，心中灵感一动，当即对身后的队友说道：

“林律，我们不如就往那个方向走吧？”

黑发青年认命般地垂下肩膀，小幅度地动了下脑袋，虽然不知道他是在点头还是摇头，但什么都不说，罗沙就当他默认了自己的提议。

“那个地方是……”林律比对了下手中宣传单上的地图，罗沙则从随身携带的储物箱里取出一颗球形的装置，手指微拂它的表面，揭露了它身为立体地图的真面目。

“‘焱街’。”两个人异口同声，他们都在第一时间找到了答案。

“是第三层规模最大的移民聚居地。”罗沙比林律更熟悉这个地方，他立即找到了可能引起对方兴趣的话题，“这里治安比其他移民居住区要好很多，里面很多有声望的人，都是你们那儿的侨民，所以每到节假日的时候，出现在这里的西方面孔多于东方面孔。”

“那就去看看吧。”林律对此表现得兴致缺缺，他用手按了按胸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看得罗沙也不由皱紧了眉头。

难道说，自己不应该向其坦白那件事的？在他的心目中，自己是没能把事情做好，就干脆做缩头乌龟的那类人吗？

金发青年捞起鬓旁的头发，将它们捋到耳后，试图用这样的小动作来安抚自己逐渐烦闷的心境。

他从来不会为自己的事情担忧，但身边的同伴却一个比一个令他感到头疼。

布兰吉从小缺少父母长辈的关爱，贵为队长却不善交际，离了普兰内特，她的本质其实和林律差不了多少。

托尔加在加入队伍前虽然得过很多令人惊羡的奖项，但他出身很糟糕，沾染了一身匪气，在蓝铃作为队伍的新人到来前，除了队长外没人管的住他。

林律不过是在他们之后的又一个他们，本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切都应该能得到弥补和治愈，可林律显然不打算给队友们这个机会，局势每有好转，他就会关闭自己的内心，抗拒来自周围人的、他过去未曾经历过所以产生了“对未知的恐惧”的好意。

没办法，谁让自己从很久以前起，就是负责维护队伍氛围和睦的那个人呢？罗沙放下手，不给丝毫预兆地扭过头，对上了貌似正专心往前走的林律的目光。

然后，便见对方浑身战栗了一下，迅速挪开了视线。

好好笑……罗沙掩嘴窃笑一声，旋即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于心中就未能端正的心态做了番自我指责。

之后的一路上，林律都没再制造过一句声音，比起主动做自己不擅长的事，他更倾向于用眼睛来观察四周的风土人情，增加自己心目中对第三层西部城镇的认识。

如果不是之后遇上的一件事，罗沙还以为这次第三层之行，他全程都听不到同伴发声。

在路过一处斜坡广场，旁观了一阵当地小孩炫滑板技巧后，两人在焱街随处可见的一家连锁零食店门前，被另两个陌生人叫住了：

“你好，两位，请问可以借用你们一点时间吗？”

状似平常的开场白，罗沙起初还以为这两个人是游客，在这条街上迷了路，想找他们帮忙。

他们俩都是年轻人，眉眼间也不存在戾气或凶恶的感觉，理应令人感到友好，而假使站在这里的是托尔加，恐怕就不会有陌生人主动上前来询问了。

林律也因被两个陌生人阻拦而抬起头来，清澈有神的眼眸中，透露出的却是无边的茫然之意。

“当然可以。”作为官方的成员，罗沙很乐意为陌生人提供帮助，前提是其他人不会在事后背刺他。

林律在他身后跟着点了点头，眼神中的迷茫稍稍淡化了少许。

如果这两个人是迷路了，自己的确有能力帮助他们——就是不知道那样做的话，这条街会不会塌掉一半。

“那么，请问你们有听说过命运之神吗？”

“啊？”困惑的语气词脱口而出的同时，罗沙终于听见了他队友的声音。

看来，在面对这么一句无厘头的问话时，不光是他，林律也没法压制住“本能”。

“稍等。”罗沙脸上维持着旁人无从挑剔的微笑，揽过林律的肩膀，拉着他与那两位陌生人拉开了一定距离。

“我需要整理一下思绪。”金发青年以手扶额，林律则一直偷瞄后方的俩人，佩服他们居然真的能厚着脸皮地执行罗沙的“稍等”指令。

“放心好了，我们没有其他意思。”过了没多久，那两人中的一个主动开口道，“大家心目中应该都有一个信仰，有的是具体的某个传说中的人物、楷模，有的则是一种信念、一种唯物主义的意志，还有的则是自己——他们唯信自己。”

两个人闻言，相互之间更加靠拢了些，已然摆出了拒绝的姿势——如此长且缺少明确指向的开场白，只会让他们感觉对方在积蓄力量、于心中酝酿一颗重磅炸弹。

“命运之神也像这些一样，只是一介简单的、普通的‘信仰’。”陌生人搓着手，笑言道，“但祂有一点和那些虚幻缥缈的信仰不同，那就是我们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命运’，沐浴在‘命运’的力量下，受到‘命运’的掌控……”

“他们是在传教吗？”林律后退了一步，思考自己的异能是否可以弱化一个人的意志或想法，让对方一瞬间忘却在脑内准备好的说辞。

“我看是。”罗沙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穿着，后悔下来的时候没有穿制服。

尽管如此，林律腰上的枪袋和自己手中提着的储物箱上，分明印着醒目的PESO的“闪耀石头”徽记，刚刚他还以为这两个陌生人是看到了它们，才会找上前来寻求帮助。

“易命者是受到了‘命运之神’眷顾的人类，越是强大的异能的拥有者，越有资格接近‘神眷者’这个称号……”这次轮到另一个陌生人说话了，可笑的是，刚刚那个讲话的人从衣袋里抽出一只小水瓶，站在一旁咕嘟咕嘟地灌起水来。

“我可没听说过这种事……”罗沙小声嘟囔起来。

“等等，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林律灵机一动，在“赶跑别人”这件事上，没准他其实很擅长。

“不要强迫自己。”对于林律的自信，罗沙虽然不置可否，但他的语气却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充满了疑虑和关怀。

自己这位队友，在他们二者间闹了小矛盾、共处同一艘空艇上的时候，都没有用“你不是有任务吗”这样的反问句式来轰跑自己……罗沙不可能轻易相信他这毫无凭证的自负。

“命运之神会带祂的信徒前往‘应许之地’，而祂的眷者也是祂的使者，将得到世间最强的异能，成为最高异能等级‘S’级的易命者！”那俩陌生人仍在喋喋不休。

“我们能稍微改变自身命运的轨迹，却无法决定和控制真正的‘命运’，它反而是奴役我们的那一个……”

趁他们说话大喘气之际，林律冷不防地插上一句话：

“你们说的这些，难道不是常识吗？”

“欸？”

“嗯？”

两人被他的这句发言打了个措手不及，不知道自己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他们无法拿捏眼前传教对象口中的“常识”的范畴，他究竟在说什么是“常识”呢？是他们刚刚说的一句话，还是一整段话？如果是后者的话，岂不是说明他其实早就是他们的同伴了？

而由于他们的思绪被扰乱，林律趁机拽住罗沙的衣袖，从两人的“包围网”中夺路而逃。

回到刚刚那个斜坡广场，周围响起其他人的嬉戏打闹声时，林律才停下了脚步，微微侧头看向自己的队友，脸上勉强挂出了一抹笑容。

“看吧。”他的语气中蕴含着一缕小得意。

“真厉害。”罗沙发自内心地赞叹道，“让他们愣住，然后赶紧跑……”

“他们可真是幸运啊，如果是敌人的话……”金发青年的眼周蒙上一层阴影，“其实可以用更直接的方式来做到这件事。”

“不过，信仰‘命运’的新教——”林律摸了摸脖颈，虎口抵在喉咙处擦拭了几下，试图以此来让自己因为一直不说话而变得有些生涩的嗓音恢复正常，“之前，也遇到过一个。”

“不知道会不会发展成‘月神’那个样子。”尽管没有亲眼见证‘月神’进行惨无人道的杀戮的一面，但接触“愉悦宝珠”后做的那些噩梦、“愉悦宝珠”的制作方法，以及从托尔加、杨森尼等受害者那儿打探来的信息，都让林律清楚认知到其作为“邪教”的可怕与罪无可赦。

“和穆弩虚构出的神明不同。”罗沙手指轻敲脸颊，语气听上去略显阴森、压抑，“‘命运之神’拥有具体且系统的来历，祂出自岛屿原住民的信仰，现代社会的人类借以原住民创作的传说故事为基底来发展的话，或许真能制造出某个不得了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