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事变（1/1）

底层大厅的一角，陈列着不到十条远古海洋生物的化石标本，而如果一定要莉多莉提及数字，她会说这里有“5.5条小鱼”和“1又3分之1条大鱼”，而其中最大最壮观也是最受游客欢迎的，是一条巨鲸。

大鱼和小鱼的评判标准如何制定？她自己也说不明白，这些内容不在馆长编撰并印发的导览手册上，都是她平时工作的闲暇时刻胡思乱想出来的。

但一直一声不吭的高个男人却认同了她这番无厘头的说法：“它们中有不属于自己的部分。”

“小鱼小小的，大鱼很大。”他这么说，“父亲说过，鲸鱼不是鱼，但它们也可以被视作食物。”

“嘘。”他的同伴连忙做出噤声的手势，“你会吓到她的。”

“每天，父亲都会拿来食物变成食物之前的图画，告诉我：认识了它们，以后离开了父亲也能好过。”高个子的嗓音像是没有经过变声期，听起来十分幼稚。

莫非他其实不是“他”，而是一个把第二性征隐藏起来的女性？莉多莉狐疑地悄悄打量对方，对自己的猜测持半怀疑半肯定态度。

“那回去以后我们可以去看海洋类的纪录片。”矮个子客人明显是在说他自己的喜好，“不，不止海洋类，陆地上也有很多生物，有些可以被视作食物，但有些不行。”

“不行吗？”

“不行。”

“之所以不是整数，是因为博物馆聘请的化石修理师犯了错误。”莉多莉听完这二人的对话，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他是一个易命者，但是受到同行的迫害，被人类社会拒之门外……他消失前接下的最后一份工作，就是为我们这座博物馆修复并制作这六份远古海洋生物化石的标本。”

“但他却不小心把应该放在其他地方的展览品一并混了进来，完成了这些形似‘奇美拉’的作品。”她不仅为他人的遭遇唏嘘起来，“后来，他就消失了，岛上再没人见过这位化石修复师的身影……类似的生平经历还发生在岛内许多易命者身上。”

她的本意是想假装提出一些传闻，希望它们能引起这两位疑似探索者的客人的共鸣。

如果他们本身就是易命者，那和她就是同类；而倘若他们只是普通人，扮成这副模样不过是为了减轻风险，那也没关系，“探索者”中既有普通人类又有易命者，想必他们不会像其他无知之人那般对自己的同类充满敌意和偏见。

自己的一席话，反而还有可能借他们之口传播出去，打动更多岛上的居民，最终撼动这个称易命者为“非人”的社会。

这是她的理想，也是“他们”许诺会帮她实现的事情，终有一天，“新世界”会与“旧世界”合并，“易命者”不再是受诅咒和他人唾弃的称号，纵使是“易命师”，也不用担心别人会因他们的显著特征而疏远他们……所有人都能被一视同仁——而这种事成为现实需要满足一个前提，那就是全世界都觉醒异能。

“神会再度降下恩典。”记忆里，那些人如是告诉她，“只要我们表现得足够虔诚，时刻为祂的归来做足准备，祂就会满足你的愿望，让你掌握与其相符的命运。”

“首先，你要做的是，将神之名宣传给更多的迷惘之人。”

“实际上，这座岛屿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等神明的歌颂。”将选人步入“应许之地”的资格交托于她后，那些人远离了她的生活，但他们留下的话语一直萦绕在她的耳畔，“血色蔷薇会在神明的叛逆使者心脏中绽放，而在那一天到来之际，祂便会真正回归。”

“在那之前，多做点取悦祂的事吧。”有人劝告她。

“把你的身份隐藏好，把这座博物馆当作你的落脚点和归宿，不要考虑那些令自己不愉快的事了。”有人委婉地劝阻她。

“馆长……”莉多莉低下头，一路上勉强保持的笑容终于到了无法继续下去的时刻。

“岛内有很多易命者失踪了吗？”矮个子客人的注意力还放在她先前讲述的故事上，“有可能是ROSA集团做的……”

令她失望的是，两位客人和之前一样，没有就她说的内容与她互动，安静地用眼睛而非嘴巴审视巨鲸标本及其周围的另几件化石工艺品。

“父亲画过它。”

“鱼类的骨架？它是……”

“好吃的。”

“但它是远古生物，在现代理应已经灭绝——哦，我懂了。”

“看来那个化石修复师犯的错还不小。”矮个子客人示意同伴轻点声说话，莉多莉感觉他用余光瞄了自己一眼，投射出的眼神中充满了忌惮。

哼，自己对他们稚拙的对话可不感兴趣！

不过，她倒是感觉出来了，那个气势不凡、高大魁梧的家伙，反而是个脑子不好的……估计生来就患了某些疾病，家长不负责，就让他长到了这么大。

而他的同伴才是真正的“探索者”，此行带高个子过来撑场面，除了调查命案外，可能还抱有“带小孩”的目的……真是令人窝火，要是馆长知道这俩人的真面目，恐怕恨不得自己彻底失踪一去不返，或是干脆“死上加死”，后悔自己曾经信任过探索者派来的调查员。

末了，矮个子客人用手机给这个地方照了张相，便潇洒转身，打算带着他的同伴离开此地。

临行前，他还提起太阳镜，露出那对漆黑明亮、深处却暗藏迷茫的瞳眸，和跟了他们一路的莉多莉客气了一下：

“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真是抱歉。”

在仿佛是习惯一般地说出道歉后，他还补上了一句：“你是一个出色的服务人员，我可以知道你的职员编号吗？”

“等回去后，”虽然嘴上说的是赞扬的话，他说话时眼神却在乱飘，就像在描边一样怎么都投不到她的身上，往往她主动将视线迎过去，对方就会立即避开它、看向站在她身后的同伴，“我会在博物馆的官网……给你很高的评价？”

为什么要露出一脸像在说“免费博物馆会有官网吗”的表情？莉多莉抽了抽嘴角，很想按着对方的脸颊告诉他：命运岛上所有展览建筑、人文旅游资源都有对应的官网和势力较小的管理组织！只不过很多可能因为缺少运营或运营不善，更新周期是以年计的罢了。

看上去就像是盗版网站，莉多莉抬起手想要揉搓眉心，但忽然想到这不符合服务礼节，立刻假装自己只是想拂去遮眼的头发，单纯让手划过额头就垂放在腰间，同时，她还无奈心想：看来今天回去后又得加班了，得把网页更新一下，还得补交维护费用。

纵使馆长已经不在，她仍然把这个地方看作自己的“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会让它显得衰败、甚至是走向衰败的细节。

等等，他们这是要走了吗？暗示了下身份，拍了三张照，什么结论都没得出就准备走了？

真好，自己被浪费的时间该算在谁的头上？莉多莉动了动手指，气极反笑，这回总不用她自己伪装出不带感情的笑容了。

“迷茫……”莉多莉挥手回应了他们的道别，嘴中喃喃自语着，“一个迷茫之人。”

“嗯？”忽然，莉多莉取下扣在腰带上的对讲机，感觉到它在震动的同时，听见里面传出嗡嗡的、像是很快就会有人开口说话一般的声音。

她瞪了一眼两位客人，发现还未走远的他们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也回过头来在看她。

她连忙更加热情地挥手，飞快地从他们身边跑开了。

过了不久，她似是从对讲机中听到了什么乐事，喜笑颜开、眼中透出坚定之意地返回了这个地方，结果却发现那俩怪咖客人居然还没走，脸上不由浮现出了十分夸张的惊愕神情：

“你们还有需要帮助的事吗？”

真是佩服自己的素质，话到嘴边愣是改成了客套用词……莉多莉抬手按住眉毛，阻止它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让自己的脸显得不怎么有耐心。

矮个子客人侧过身望了一眼他巍然不动的同伴，太阳镜和口罩下的脸庞浮现出一抹羞涩的神色，但要她盯着看好久才瞅得出来：

“你当时看着心情不好，而且，什么都没说就跑走了。”

“我还以为，我们……还不能走？”说话的人拨了拨自己从额前垂下的碎发，声音越说越轻，莉多莉突然意识到，他其实是个容易想多、不自觉地站在别人角度思考问题的人。

“嗯，是的。”她下定了刚刚诞生的决心，向两位认识不久的古怪客人分享了一则“好消息”，“其实，嗯，我收到了来自馆长的消息，我正准备把它告诉你们呢，还好你们没走。”

她将对讲机插回腰带上，脸上绽放出灿烂的营业式笑容：

“他说他遇到了不明人士袭击，掉进了电梯井中，但好在没有大碍，已经自己爬出来、回休息室了。”

“还让我赶紧报警和喊救护车。”说着，她显露出焦急的模样，“可以请你们帮我去休息室看看吗？反正你们最开始是想要和他见面。”

“你们知道该怎么上去，而我必须立刻去找救援。”她的语速越说越快，话语也越说越流畅，就像是一个刚萌生的念头无需抚养就茁壮长大了一般……她为什么这么想？这又不是“新生的想法”，这可是事实！

没错，“事实”，之后就算跑来再多探索者，甚至是来自官方组织的调查员，都无法撼动这个“事实”。

莉多莉双手攥拳，隐藏在风衣的衣袖下，而在要求得到面面相觑的两位客人同意后，她飞快地跑出了装饰有化石标本的底层大厅，让自己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那两个人视野所及范围内。

路过摆放在通往二层楼梯下的公共垃圾箱时，嫌腰带妨碍自己速度的莉多莉直接将它扯了下来，连带着上面的对讲机一起丢进了垃圾箱中。

路上遇到博物馆内仅剩的几位职员与她打招呼，看来是到了换班的时候，但她对这群人不管不顾，径直从他们身边跑了过去。

“她这是想去哪里？”身后飘来那群人的议论声。

“别管她，好不容易送走一批游客，我都快渴死了。”

“快走吧，你不会想听她那些主张的，她的情绪也很不稳定，只有馆长——啧啧，会因为唯有他自己明白的某个原因接近她。”

“是想讨好她吧？”

“哈哈哈哈哈！”声音越来越远，就算动用易命者的听力，也无法听清它们了。

她似乎听见从那群人的方向传来一声声激动的“咦？”声，紧接着还有类似“怎么会”这样的发言。

在即便声源走远、也经久不息地回荡在耳畔的揶揄声中，莉多莉抿起嘴，眼中浮现出些许阴霾。

她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后，又去导购台后的暗门内取来了工作时需要用到的器具，在所执行的行为得到理想的反馈之前，匆匆朝自己印象里“与受伤的馆长约好的地方”赶去，路上，她还用自己的权限封锁了一条可能会被不怀好意之人利用的通道。

登上电梯，按下对应楼层的按键，她开始整理自认为有用的工具，打算一出电梯门，就展现出自己认真、细心、体贴的一面。

“希望他们按我说的去做了……”莉多莉戴上风衣附带的帽子，“时间可不等人。”

可旋即她又想到——自己封闭了一条通往约定地点的路径，万一那两位客人刚好选中了那条呢？她拿什么去假定那两人一定不会走那条路？

“要是反过来……”她重新开启了那条路径，在心中盼望客人们不会因此对这座博物馆产生心理阴影。

在去与那两位受她委托上楼的客人会合之前，她先去了一趟别的地方，取来了答应他人保管、到了自认为必要的时刻能拿出来招揽信徒的道具。

在这过程中，她的心情渐渐愉悦起来，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充满期待。

可当门自她眼前向两侧打开之时，她所面对的却并非自己设想中的事物，而是黑洞洞的枪口——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贴上了她被刘海覆盖着的额头，冰冷的感觉顷刻间传遍了她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