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睡前故事（1/1）

“看猪猪侠吗？”轻声询问的人约莫五十多岁，黑色短发乱糟糟的，胡乱翘起的发梢和她本人一样倔强。掉漆的灰色板夹仓促地将一侧刘海别到耳后，沿着皮肤走向顺势向下的皱纹因为疲倦显得有些懦意。她的声音很轻，嘴唇有些紫。她的腿脚不好，总是将身体以斜向前的姿势行走，以此减轻一些走路时带来的痛苦。

“好！”女孩迅速钻进东北农村的土炕上的温暖被窝里，声音带着欢快的语调。

妇女跛着腿歪着向前走，把电视机旁的遥控器给女孩递过来。她穿着发白的粉色成套衬衣，递遥控器的手发肿且粗糙，骨节像充了气。这是一双勤劳，做过各种农活的手。

女孩接过遥控器，接过遥控器的白嫩手指摩挲到了一丝粗糙。

“奶，我弟他们啥时候回家？好想吃我爷煮的方便面。”女孩缩进被窝，仍觉得这份温暖不过瘾。“去，去炕头睡。那暖和。”她看出女孩有些冷。

“这两天还手脚冰凉？等你爷回来让他骑摩托带你去镇上瞅瞅吧。”奶奶收拾好家务，准备上炕睡觉。上午她想尝一尝妈妈从别的地方拿回的零食，里面是一种豆子，辣辣的，很合她和弟弟的口味。她想去拿豆子的时候发现，它被放在西屋衣柜上了。显然是不想被她这种小孩子够到。这种手段，在她补完牙找糖时就领教过了。所以这次，她非常熟练地踩着凳子够豆子。但个子实在不够，如果弟弟在就好了，起码是个帮手。她想。

猪猪侠动画片的声音似乎已经成了思绪飞走的配乐。

女孩姓许，叫许珠泪,今年刚上一年级，7岁。她还有个小她三岁的弟弟，叫许素冠。取自“雨中竹叶含珠泪，雪里梅花载素冠”。其实他们的爹娘也没念过几年书，现在在沈阳打工。名字嘛，是爷爷翻过古诗全集才填到户口本上的。“就这句，就这句。”爷爷发出啧的一声，打掉身旁想看看名字的手，嗤嗤的笑着，“这个大孙女叫许珠泪，过几年来个大孙子就叫许素冠。”那时候他们就认定了几年之后，儿媳一定能生出个男孩。所以，就算第一胎是女孩也没关系的。

他们的妈妈在这周回来了。这当然是有原因的。许素冠睡觉总是打呼噜，好像是有鼻炎。一家人筹划着去县里做个小手术。准保儿好。县城医生拍着胸脯是这么说的。

许奶奶刚要上炕，老年手机的彩铃就响了起来，是被褥子捂住后发出的声音。“奶，奶，手机在那底下呢。”许珠泪卷起绒被，裹在自己身上，“我、我给你拿。”手机递到奶奶手里，她眯着眼睛，好像看不太清，按了接听键又开了免提。

电话里传出急促的声音，“四婶、四婶，完了，出事了。快给村里开出租的打电话捎你来县医院。”许奶奶说话的声音很颤抖，发紫的嘴唇似乎又紫了一分，声音吞吐之间都模糊了，变成了一句，“咋了？”她咽了口唾沫，皱纹像藤蔓缠在了她的眉梢，脸颊和脖子，这一刻，缠得更紧。“是、是素冠.......”还没等奶奶说完，电话就又催来，“对，是是，你快点来吧。”

那个入秋后的晚上，是许珠泪的人生转折点。

她失去了一个弟弟，差点失去一个妈妈和一个奶奶。在那之后，她也陷入了一种可能失去妈妈的长久危机之中。

许奶奶立刻套上了今天下午干农活穿的黑色裤子，随便扯了外套，“大孙女，你今天去你六奶家住。”

许家在村子里是大姓，上下坡住的邻居都有些沾亲带故。所以把许珠泪留在这是最好的决定了。

可现在的许珠泪不知道怎么了，心脏一直隐隐作痛，她想去，就是想去。这种感觉在她坐上出租车乃至到医院一直都有。

心脏疼，带着一些恐惧的感觉。

“咋了，咋了。快点告诉我，我大孙子呢？”声音很尖锐刺耳，还有癫狂。

许奶奶到了医院被许珠泪叫不上名字的亲戚接到后就直奔病房。她终于显现出了市井妇女的泼辣。

许珠泪不敢吭声。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小孩。沉默，内向。她只能跟着大人走。

“四婶，完了，还是来晚了。孩子没了。”许奶奶听到这个消息，浑浊的眼睛迸射出神似回光返照的光，很让人担心。下一秒，她就晕了过去。

许珠泪跟着吵嚷的大人们，走到妈妈在的病房。

是的，她的妈妈也像奶奶一样，因为无法接受现实而晕过去了。她正输着液，安静地像一副油画。妈妈很漂亮，有高翘的鼻梁，标志的眉眼，弟弟长得也像妈妈，而许珠泪，长得像爸爸。丑是不丑，只是普通又平庸。

病房里简直比菜市场还乱，医护人员和亲戚们像是买东西砍价的，商讨着许素冠手术因手术失误而死亡的赔偿。

后来，那十几万块被父母买了房。

买房时许珠泪不在，她当然也不可能在。

但是她很难过。她一直在想，为什么，我的弟弟，变成了一栋房子。

“孩子送太平间去了。”

“是，那孩子也真是可怜，是被血活生生呛死的。”

许珠泪蹲在病床后面的角落，狐疑的盯着躲在门口谈话穿着白大褂的二人。他们没有参与到砍价中，而是在一旁谈论刚刚的不幸事件。

“诶呀，就是咱们医院的设备出现问题了。就是这个问题的。当时器材没供应上，导致那血直接呛到孩子的呼吸道去了。”

“也真是可怜的一家人。看这态度，不能发展成医闹吧？”

“这谁知道了。这老太太可不好惹。你来得晚吧，没看见。就现在躺那块的那女的，更泼妇呢。要死要活的，不要钱，就要儿子。骂声都能把医院给掀了”

“这也正常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不心疼。”

许珠泪大致明白了这些人的意思，就是她以后不会见到弟弟了。弟弟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里了。那豆子是可以她自己吃了吗。可是弟弟总是喜欢跟我分享的，我也应该和他分享才对，不是吗？

她用小手摸着自己的心脏，有种说不清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