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云生(八)(1/1)
车马缓缓行驶在山道上,马蹄声踏着山路,有种莫名的舒适安心。
南愚靠在窗边,闭眼听一路鸟鸣。蓦地,有人唤她。待她回过神,只见白卿便站在路边。南愚赶忙叫停了车马,急匆匆跑下车。
“白卿,你怎会在这里?”
白卿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良久缓缓而言:“我不在的日子里不要轻易出南普道,不要轻易踏出结界。”
他什么意思,难道要离开?但离开之前还偏偏提醒她,这叫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南愚转念一想,或许是他执意认为自己与他有段难舍的前世尘缘,出于好心才如此提醒。
这样看来,这桃花妖倒也不算坏。
“好,但在此之前,你得将事情原委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南愚抬眸,浅棕色双眸不含一点情绪,淡远疏离像极了晨雾,叫人觉得寒凉捉摸不透。
他背过身,沉声道:“日后你自会知晓。”
“白卿!”
一声惊呼落下,天地昏暗失色。白卿站在夭夭桃树下望向南愚的那个眼神,像是承载了千百年岁月,失神而凄凉。虽未见过几次,但这是她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这样的情绪。
南愚心里一紧。
几乎瞬间,他消失在风里,空气中余得一股桃花幽香,和几声清脆铜铃响。
南愚惊醒,额间渗满细密的汗珠。她有些晃神,白卿究竟是何意?
此时,车驾在南普道结界处停下。这是梦还是现实,她早已分不清。
“云生,你没事儿吧?”师姐见她脸色不太好,扶着她下了车。
“无妨,方才睡着做了个梦。”
如果只是噩梦这样简单便好了。
彼时,微风拂面,春光融融。群山叠翠之间,陵山山腰之上,一片桃花始盛开。粉红点染嫩绿,盎然生色。
白卿很守承诺。此后的数月里,南愚再没有见过他,甚至再没有梦见他。南愚的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每日修习、帮忙做饭、读些书,时不时跟着师兄师姐下山除点简单的邪祟,日子平淡,也少了点滋味。
白天一日日地长了,眼看着桃树由花开到枝繁叶茂,一切安然无恙,仿佛从前那段梦魇的日子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只是她竟然会偶尔想起白卿,想起桃树下他清冷绝色的容颜,想起他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和对自己来说无解的问题。
风过水波留痕,雁去留声。
他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来去如风,可真行啊。
闲来无事时,南愚把五百年前嘉祥郡的古籍都翻了个遍,与南雨霏所说相差无几。但她不想放弃,太多的问题没有答案,始终会是个心结。
一日午后,南愚下定决心找到师父,想再次问清楚这件事。
“白卿说,他再不会纠缠我了。”
空名大师未说话。
“师父,您可知为何?”
“宿命二字,若这么轻易便能说清,便不叫宿命。”说罢,他起身从暗室里取出一只玉瓶。
南愚面无神色,心中却想,师父开暗室时竟毫不避着自己?
空明施了个手势,口中念念有词:“晨昏雾起,作云化水,万物得生。”
诶,这不是师父给我赐名时所说吗?难道我的名字是来自于一道法诀?
“云生,你来。”
她接过玉瓶,清凉及肌骨的触感,里面盈满了水。
“这瑶池水,乃世上最纯之水,日后你若需要可随时取用。”
她算是发现了,来一次便得一样法宝。
“云生谢过师父。但您还是没有告诉我答案。”
“世上太多事,有些不需要答案,有些答案,该出现时自会出现。”
还是算了吧。
众尊殿。
午后,是众弟子的午休时间。南愚不似他们修习那么辛苦,故而不常午睡,常常在殿中替师兄师姐值日。
鸟啼声回荡在林间,殿外院中苍柏幽绿直冲云天,舒服极了。没人的时候她很喜欢在一旁闭目发呆,觉得能这样过一辈子。
南普道虽是修法之地,但平时亦有普通百姓来祈福。南愚读着师父给的经书,思索着其中内容该如何解,忽地手腕处浮现一道浅绿色光芒。
这是与结界相通的,有人来了。
果然,另一位值日的师兄引着一素衣公子进来,旁边一位打扮简约,但一瞧便是富贵之家的夫人搀扶着他。那夫人见南愚第一眼,便觉得这姑娘很合眼缘,对她笑笑。南愚也觉得这位夫人很是面善,起身给二人倒了杯茶。
方才隔得有些远,南愚并未瞧清楚这公子的面容,看身形只觉得略略单薄消瘦了些。斟茶时凑得近些,才看清他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好像风一吹便会倒似的。
南愚心中有了猜测,此人应是身患重疾。瞧着年岁与自己相差无几,却是这般模样,她有些感慨。个人命数有道,纵使可惜却也无可奈何。
“萧夫人,还烦请您二位稍等片刻,此时为午休时间,元澄师兄等尚在休息。”
南普道每日接待的客人都有限制,需得提前半月预约,若十分要紧之事则另外通传。
那夫人倒没有半点架子,道:“此番是我们母子二人途中耽搁了,来麻烦各位仙师,本就不好意思。待各位休息好了再说也不迟。”
一旁的公子咳嗽了几声,手帕上沾了血。那夫人赶忙接过那带血的手帕,又重新掏出一张帮他擦拭嘴角。南愚识相地起身打了一盘水。清理完毕后,夫人尴尬地笑笑:“吾儿多病,各位仙师见谅。”
师兄道:“敢问一句,萧公子的病……”
萧夫人叹了口气:“陵川本随其叔父在军中习武,射得一手好箭,不过二十便号令,也算少年有成。怎奈天道不公,一朝卧病,竟到如此地步。不过一年,便因病痛消瘦虚弱至此,四处求医问药都无用,这才来南普道求各位仙师相助。”
原来是少年将军啊,竟得此重病,唉。
“母亲,人生老病死再正常不过,我自己如今已是药石罔效,您得好生珍重自己的身体才是。”说完,萧陵川又开始咳血。
萧夫人在袖中翻找手帕,却迟迟找不见,一拍大腿反应过来:“为娘将帕子落在车上了,陵川你等等娘。”
南愚见状默不作声,将袖中的一方手帕递过去。萧陵川一愣,抬眸的一瞬两人四目相对。
他眼睛真好看。虽是一副病态,却是眼波含情,孱弱之姿更显多情。除了身高修长之外,她很难想象此人从前是个武将,面容清秀更像个书生。
萧陵川接过绣着一朵桃花的帕子,指尖沾染了少女的馨香,莫名有些脸红:“多谢仙师。”
“公子唤我云生便是。”
咚……
院中钟磬音传来,余音回转,涤荡心神。
“萧夫人,萧公子,我引您去侧殿等候吧。”
侧殿中,空名大师坐在正中,元澄侍候在一旁。
“萧夫人,今日师父得空,便请他来瞧瞧。”
萧夫人喜出望外,连连道谢。虽然元澄道行也不浅,但比起这位空名大师,还是相差许多,若能得他相助,儿子便多几分生的希望。
“萧公子年岁几何?”
“二十二。”
空名大师长叹一声。
萧夫人一下慌了,紧张地话都说不清楚。一旁的萧陵川却仿若事不关己般,泰然地听着,仿佛这是他人的命运。
倒真有几分个性。
“云生,你和元澄先退下。”
元澄不解,明明师父此前将这事儿交给我了,怎得又叫我退下。
此时殿中,只余空名大师,萧夫人和萧陵川三人。
“敢问萧公子在生病之前可否经历过什么重大变故?”
怎么问起这事儿了?
萧陵川答道:“未曾有过。”
空名大师不说话,只是看向萧夫人。萧夫人神色自若,却暗中攥紧了手帕,想到:这大师莫不要看出些什么来。
“命数如何,阳寿如何乃是天机,不敢轻易泄露。万物不破不立,死亦是生,还望夫人看开些。”
萧夫人明明一句话没说,却能感觉到她周围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即便如此,她还是笑得端庄:“陵川,你先在那边等我。”见萧陵川离开后她方才继续问道:“大师,可还有破解之法?”
空名大师闭眼,良久道:“若能让公子高兴些,兴许能多撑些时日。”
让他高兴?重回沙场是不可能的,但除此之外他似乎也没对其他事情有兴趣。钱、权?豪宅美人?都不是。萧夫人在脑中过了几遍,却实在想不出。等等……如若他喜欢哪家姑娘呢,这倒是能说得过去。只是这人选,倒是个问题。且不论萧陵川是否有爱慕之人,就算有,不说高门贵女,起码也得是个有身份地位的。但有身份人家的女儿谁愿意嫁给一个病秧子?
看来回去后还得挑几个姑娘让他见见,若真能遇到,自然是最好。
院中,南愚清扫松柏落下的枝条。扫帚与青石板摩擦的沙沙声响,像极了风吹桃林的声音。
上午师父教的心诀是这样的吧……她边扫边回想,近日来她已经能初步地分辨一些最基础的灵体,简单的小术法也粗略掌握了些。
她埋着头,暮地,视线里出现一双干净不染尘泥的鞋。她顺势抬头,只见那病弱公子不知何时站在这儿了。
“萧公子,外面风大,我带您进去坐坐吧。”南愚把扫帚靠在树下,尽量不挡到他行走。若这公子在南普道有个三长两短,那他们可说不清。
“云生姑娘,我这样叫你可好?”
南愚本想伸手扶他,但男女授受不亲,便迟疑了片刻。
“嗯,公子您随意就好。我们……进去吧?”
“不用了,在这儿吹吹风听听鸟啼也好。”他视线随着树上的飞鸟远去又移近,又望向苍茫远山。
思虑一番,南愚还是把他扶到院中石桌下坐了。
“您等我一会儿。”
不一会儿,南愚抱了条披风出来。
萧陵川接过,无力地笑说:“云生姑娘,连你也看得出来,我是将死之人对吗?”
南愚一时语塞。
“不必紧张。我是何情况心里都清楚,也不求能活多久,只想着最后再看看这世间。人活一世,谁人不死?所谓的长命百岁都不过是种念想祝愿罢了。”
他这般年纪,却看得通透。若师父能助他,他定是个不凡之人。
萧陵川望向面前这个端坐着的少女,对上她清澈浅色的眸子,眉眼含了微微笑意。
好似温柔的风掠过心间,痒痒的,软软的。这种感觉,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忘怀的。
“云生姑娘,你有意中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