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一戏烟雨中(一)(1/1)
成婚第三年。
月晕蒙蒙,薄云几缕,未见辰星。
近来城中流传着个故事,说是夜半时分城外破庙里能看见一女子姿容绝色,在月下轻歌曼舞,凡见过她的人皆过目不忘,仿若失了心神。不少流氓地痞或是垂涎美色的男子去见了,日日魂不守舍。
关于神鬼这类传言自古便没停过,再说了,有个普通鬼怪也是常事,只要不害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那日师姐差人来信,道最近嘉祥郡一带有异象,叮嘱她当心。如依民间传闻所言倒没什么,但若师姐都来信了,想必此事不大妙。南愚没有犹豫,决定自己去探一探。
不过此事得提防着,不能让萧陵川知道。他若知晓,且不说会不会阻止,就算不阻止,也只怕会伤到他。
用晚膳时,南愚陪着萧陵川喝了几杯酒。不久,看着他沉沉睡去,又借着法串给他施了个咒,叫他睡到明日日出时分,还给家中下了一道结界,以免有危险。
传言说,穿过城西一片树林便能见一个坡,坡顶便是那座破庙。
南愚掩了法串的光辉,叫它看起来与平常首饰别无二致。若要深入查探,还得掩示身份才是。当然了,如若有色胆包天的男人敢去见,她倒不用以身涉险。若是没有,还得给师姐师兄传信过去。
现在月色正好,不用挑灯都能瞧清楚周围一切。往常这条路又黑又长,今日她走起来却觉得分外轻快。
一路上,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到了城楼转角处,她悄声躲进阴影中。
会是他吗。这……真的是他吗?
是他如何,不是他又如何?你们之间不会有再多一层的关系。
南愚,这些日子你有没有后悔过?成亲之后,他按着约定当真没再打扰你的生活,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从未来过一样。
人总会有控制不住的时候。就像这次,她还是说了那句话。
“白卿,好久不见。”
瞬间,空气中弥漫着幽幽桃花香。
月色下,流光里,他的身影依旧清傲卓绝。数年未见,他依旧是从前那般出尘模样,仿佛年岁不曾在他身上留过痕迹。不过也是,妖,又怎么会老呢?南愚承认,再见到他的这一刻,心漏了一拍。千言万语涌上脑海,却只说了最简单的一句。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也不知道,只是胡乱猜测罢了。”
白卿眼波如水,问道:“今夜之事萧公子可知晓?”
“我没让他知道。”
白卿故作漫不经心,眼神却从未离开过她半分:“看来你倒是对他颇为用心呐。”
“他是我丈夫,理应如此。”
“如果他不是呢,你会怎么做。”他追问道。
南愚只觉得莫名其妙,他消失了几年,忽然出现又说出了这种话。
“白公子今天来,一定不是为了说这些话的吧。”
白卿严肃起来:“嗯。你现在要查破庙的事?”
“你要同我一起?”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好,那我们便一起。不过得藏着点,不能让师姐他们察觉了。”
“我明白。”
白卿挑着灯快步走在前。夜风微冷,他衣袂飘飘,好似天上仙。
南愚跟在他身后,始终保持着两臂之距。
他顿住脚步:“你可以靠近些。”
她没有回答,两人再无言。
其实他有许多话想问,但到了嘴边却还是说不出口。
她不知道,他来见她一次会耗费多少失去多少。
但他心甘情愿,并义无反顾。
破庙外。
传言中的山坡与想象中不同,地势比这一带小山坡更高些。刚刚靠近这土坡,南愚只觉得呼吸不畅,像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似的。
“闻闻这个”白卿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这是借了陵山的灵气聚成的,此处肮脏颇多,你可能有些不适。”
她将之放在鼻尖闻了闻,果觉神清气爽,方才的困滞之感消失不见。
“我总觉得此处很奇怪。”南愚压低声音。
白卿带着她蹲在一处茅草旁,问道:“如何?”
“这处风水极佳,虽然庙宇残破,但毕竟曾供奉过神明,怎会叫人生出寒凉之感?”
白卿问道:“你可知我看到了什么?”
南愚不明所以。
他环顾四周,眉头微蹙。
“此处黑压压一片,全是孤魂和怨气。”
南愚瞪大双眼,几乎要叫出声,理智却还是快了一步冷静下来。她捏了个诀,掏出预先备好的青柚叶置于双眼前。再睁眼时果真同他说的一般,庙宇周围黑压压一片,隐隐地还有呻吟声。
不,不只是庙宇周围,可以说整个山丘上都是孤魂!
庙宇惨淡的金光在一片黑暗中那么刺眼,几乎摇摇欲坠。
不得不说,这比张李氏那次还要凶险!
“我得告诉师姐,你能接受么?”
白卿笑望:“我们还真有默契。”
忽地,似是有什么东西从破庙背后绕过。两人双双噤声,屏住呼吸观察来者。
是个人,嘉祥郡名声极臭的暴发户家的小儿子,大家私底下叫他癞皮,因为调戏女子不知闹了多少回,每每用几十两银子便将人打发了。
只见他鬼鬼祟祟地溜进破庙里,一边还东张西望。
来之前南愚还担心会是哪家男儿误入歧途想拯救一番,见来人是他,她心里倒也轻松许多。
出于南普道弟子的道义,能救就救;处于个人,最好是不行。反正这种渣滓活着不仅没什么用处不说,也是给那些姑娘添麻烦徒增伤心事。
癞皮踏进破庙的那刻,山丘上所有的怨气都汇拢在庙里。此时庙宇处连半点金光都不见了。
喀嚓,喀嚓……
像是什么东西扭动一般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轰!像是烟花在夜空绽放般,庙宇亮了起来。金碧辉煌,丝竹悦耳,比嘉祥郡的酒肆还要恢弘几分。
这是什么情况?两人面面相觑。
“纵是情断愁肠,吾恨亦不绝……”
冷绝凄艳的幽幽女声缠绵不断,像是累积了百年的愁怨,叫人心惊,一身冷汗。
南愚面色自若,女声唱一句,她的心便跟着揪一下。
“我在。”白卿闷声道。
这一刻,她忽然心安。她想了想从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他在时总会觉得踏实。
南愚看着他挺拔的侧颜,心里暗自感叹:明明一幅仙人面孔,怎得会是妖呢。
但就算是妖,他也是一个有百年道行的好妖!
“你再看下去我会害羞的。”
此言一出,南愚默默收回目光。
啧啧,这人还真不经夸。
相距不远,能清晰地瞧见破庙中央升起一个巨大的戏台。女子在中央抛出水袖,腰肢轻软,妆面魅惑,媚眼如丝。酥手掩面之间,暗香盈袖。
癞皮急不可耐地一把拥住那美人儿,脸上挂着油腻腻的笑,肥大的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游移。
美人却不反抗,挑逗似地将他推来又一把拉回,声音飘渺魅惑:“你把衣服脱了。”
癞皮一听这话顿时两眼放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己剥了个精光。
白卿下意识地捂住南愚的眼睛,自己也将头撇到一边去:“这场面看不得。”
见状,那美人也剥开衣裳,香肩半露,媚眼传情。
“你睁眼看看我。”
她横骑在那癞皮腰间,削瘦如骨的指尖轻轻刮过他的脖颈,又酥又痒,撩拨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男人睁眼抓住美人的手,却见眼前的根本不是人,而是画着半面妆,另一半血痕遍布,血肉之间还趴着肥大蛆虫的脸!
“啊……”
男人的惊呼刺破寂静。
白卿立刻松手回头。
“不好!”
那“美人”伏在癞皮身前,上下打量着他浑身的皮肤。
“无一处叫我满意。”
话音刚落,她扣下脸上鲜血淋漓的一块肉,笑着轻轻把它抹在那男人唇上。
霎时间,男人的唇色变得煞白,细密的蛆虫顺着缝隙一点点钻进他的口中。
片刻之后,那男人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目光呆滞地穿上衣服,又晃晃悠悠地离开,笑得痴傻,口中还一直喊着“美人儿”。
“你打算怎么办?”
白卿扔了片叶跟着癞皮身上,道:“我已经在他身上做了记号,若有情况随时跟你说。”
“我方才也已将情况告知给师姐,现在先在这儿等着,我总感觉还没完。”
“何意?”
“今日几号?”
白卿想了想:“十六?”
南愚点点头。
“你再瞧瞧月亮。”
他抬头望,只见月牙弯弯,皎皎盈盈。
“对。明明是十六,怎么会出现下弦月?”南愚眸子清亮,笑意不可捉摸。
她突然拍拍泥土直直地朝破庙走去,白卿连忙跟着她。
“你做什么?”
南愚歪头思索片刻,道:“她早就发现我们了,不用再躲躲藏藏的。”
白卿一怔,轻扯住她的袖子问:“什么时候,你何时知道的?”
“在那美人儿一出场的时候她就看见我们了。也是从那时起,圆月变成了下弦月。她都不隐瞒,倒不如我们直接去找她。”
那癞皮远去后,破庙中一点淡淡的金光又出现了,黑气也分散在四周。
忽地,一阵“咯咯咯”的笑声自庙顶传来,阴森可怖。
“姑娘怎么称呼?”南愚问道。
那笑声停下,软软地回答:“阮娘。”
“你我不妨见面说话。”
“怕吓着姑娘和公子。”
唔,这倒也是。好说不说,她还是有点怕的。
“姑娘若不介意,面纱掩面如何?”说着,南愚擦去神像桌前的灰,摸出一张干净素雅的面纱放在上面。
一阵风吹过,面纱不见了。一女子水袖罗衣翩然而下,妆容精致,额间花钿分外妖艳,不似寻常模样,全然不见方才那般可怖,貌美得像画中人。
她侧身对身边人耳语:“今日竟见着了比你还美几分的人。”
白卿面不改色装作没听见。
“好久不见。”
女子对着南愚微微躬身。
“我怎么记得我们从未见过?”
那女子恍然一笑:“抱歉,竟是我认错了。”
“姑娘方才所为,可有个解释?如今又愿与我等说话,又是何为?”南愚挑眉问道。
“二位也瞧见了,我容颜残破,只得以生人皮囊修补。至于与二位说话,我也不知为何,想来是缘分使然。这位公子,怕不是一般人吧。”
阮娘的视线在白卿身上来回扫过,看得他极不舒服。
“缘分使然?姑娘真会说笑。”
“姑娘不信便罢了。只是今日之事并非我本愿。事成之后,我等自会消失。”
语罢,一阵阴风袭来,夹杂着淡淡血腥味。再一睁眼,阮娘竟然不见了!连着周围的怨气一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破庙还是破庙,山坡还是山坡。
“我们进去看看。”
白卿迟疑了,害怕她有危险:“你确定?”
“有你在,我没事。”她语气坚定从容。
是的,她很信任他,一向如此。
破庙像是许多年没人进去了,神像倾倒,满是灰尘和蜘蛛网。
白卿将南愚挡在身后:“你看,这地上没有脚印。”
她这才发现,地上的灰尘完整一片。如果刚才那癞皮进来了,必然会留下足迹。
“里面实在危险,你在此等我,我去看。”
不等南愚回答,他在她脚边布下一道结界。她出不去,邪祟也不能近身。
白卿飞身而去,巡视四周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终于,在被废弃的褪色房梁堆着的角落中找到一个绢人,化着半面浓妆,长发及腰,一身戏服,像极了刚才那个女子。
他指尖绕着布偶转了一圈失了个咒,以免上面有什么邪气会伤到她。
“你瞧。”他把布偶递给她。
“这绢人怎么像极了……”
白卿抛出衣袖将南愚裹住,腾空而起。
“你要带我去哪儿?”她紧紧拽住他腰间的衣物。
他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儿,道:“依春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