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清梦了无痕(九)(1/1)
不知不觉,萧陵川又撑过了两年。仔细算起来,这是他们成婚的第八年了。
不是每个春天都很暖,倒春寒来的那几天,萧陵川枯瘦得不像话。但他不愿意躺在床上了此一生。
他说:“阿愚,我想吃你做的荠菜包子。”
南愚不敢离开他半步,便遣了人去采了半篮子新鲜的。荠菜嫩得能掐出水来,此时最为鲜美。她在厨房揉面,萧陵川也偏要跟着,南愚笑得无可奈何,心却在滴血。
谁也说不准他会如何。
“我也来帮你。”
“好。”南愚坐在他身边,瞧着他消瘦的脸庞,眼中的不安越发深刻。他看着她的一瞬,那深深的不安又被压在心底不敢透露半分。
他笑得很开心。应该说,不管什么时候,好像他总是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她不敢确定他的身体是否和自己想的一样,又写了信送去南普道。但师姐的回信依旧让人心凉。
明明已经做好了准备啊。
只是他越笑,她便越难受。死亡不可怕,等待死亡逼近的过程才最让人窒息。
萧陵川察觉到她的低落,沾了点面粉朝她脸上一抹,一道纯白色印记留在她脸颊上,原本哀愁的脸徒增了几分俏皮。
“你敢抹我,你完了!”
南愚学着他的样子佯装生气,双手扑到剩下的面粉里,朝他的脸上轻轻拍去,留下两个滑稽可笑的巴掌印。
“我就弄了一点,你怎么弄我这么多。”萧陵川失语,几乎笑弯了腰。
南愚看着他这般模样只觉得有趣,笑个不停。
只是此刻他脸色越发苍白,枯瘦异常。南愚擦去眼角的泪,努力绽出一抹笑来,躲避他的视线:“夫君,喝点药吧。”
她紧紧抱着他,肌肤相贴之处只觉得入骨般寒凉。
萧陵川没有多说,一口气喝完药后又躺下,大口地喘着粗气。
半晌,他终于勾唇笑道:“阿愚,你怎么笑得这么难看。”
南愚知道他是在逗自己高兴,强忍住心中的酸涩,故作嗔怪道:“你再这样说我可不理你了。”
说着,她佯装要走,却被他抓住手腕拉了回来。
“阿愚,我走了你要好好过日子,这样我才放心。”
南愚反握住他的手,泪眼朦胧:“莫说那些,你会好起来的。明日我去找师姐师兄,他们应当有办法的。”
“我命该如此。苟活了这么久,已经知足了。”
她眸中含泪,他的眼神却空洞起来。
尘香袅袅,惹人微醺。
萧陵川又喘不过气来了。
“开心一点。你这样叫我怎么能放心呢。”他说。
萧陵川眼疾手快,趁机将她一把拉入怀中。他拍拍她的头,在她耳边轻声道:“以后也要这样,答应我。”
那天之后,南愚再没有流露过悲伤的神色。他要她开开心心的,她便开开心心的。他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有时候南愚把萧陵川裹得严严实实的,两人整天坐在院子里看云一点点被风吹乱,伸手接住飘落的树叶,有时候几只鸟叽叽喳喳的在树上吵,却让人睡得心安。
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好像什么都做了。
日子好像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但这次,南愚没有松开手。
她紧紧地握住他冰凉的手,如待珍宝。
良久,身边人没有动静。她心下一惊,探出手触摸他的鼻息。那浅浅的温热的呼吸扑在指尖痒痒的,还好他还在。
南愚不敢轻易睡去,怕一醒来就只剩下自己。怕他最后的这段日子,她都没能完整地陪着他。
萧陵川,这一世很痛苦吧。如果有下辈子,千万要记得为自己而活。
“阿愚。”
萧陵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她还在身边,悬着的心安定下来。他做了个梦,梦里面她又丢下他一个人了。
“我在。”
“是不是……已经春末了。”
萧陵川已经很虚弱了,说话都是气声。
“是。”
南愚凑近他身边,萧陵川无力地反握住她的手,动作迟缓,眼神也越发无神了。
“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
他气若游丝,好像再多说一句话都会断了气。
她贴近他嘴边,强忍着泪意,说:“好。”
不知不觉,已经淅淅沥沥下着雨。马车走过青石板铺成的长街,河岸杨柳垂垂,青绦如缕。萧陵川靠在南愚肩头,又睡着了。一路上,她没有打扰他。
很累吧。
天有些冷,面馆刚熬好的面汤浓香扑鼻。行人稀稀落落撑着油纸伞漫无目的地闲逛。
到了一条无人的小巷,马车停住。
她认得这里。
依春巷。
此时萧陵川也醒了,眼眸中有了些许光亮,不似前几日般死气沉沉。
南愚先下了车,仔细地搀扶着他。
“下过雨路滑,我们不急,慢慢走。”南愚一手撑着伞,一手和他紧紧相握。
雨丝断断续续,飘在发间成了细碎晶莹的水珠。萧陵川紧紧和她贴在一起,身上淡淡的药香很好闻。
不知为何,萧陵川忽然放开她的手。
南愚掌心一空,微凉的风灌进身体里,她不知该如何了。
“南愚,以后只能你自己了。”
他淡淡站在蒙蒙烟雨中,一瞬间她瞧不清他的面庞。
她反应过来,跑到他身边,逼自己扯出个笑来:“别淋雨了。”
两人慢慢悠悠地朝巷子深处走去,石路青苔很深很深了。柴门前,萧陵川掏出一把钥匙自如地开了门。
“吱呀”一声,眼前忽然明亮起来。院中一树桃花沾了雨,零零碎碎只剩几朵还在枝头迎着风雨。满地残败零落的光景,淡粉一片如被将要夜色吞没的晚霞。
“进来吧。”
萧陵川走在前头,伞下只她一人了。
南愚收起伞紧跟在他身后,也不问什么。
萧陵川四处张望着,每一眼都是留恋,每踏出一步都无比沉重。
这棵桃花,这张石桌,这座院子,处处皆是回忆。
“进屋坐吧。”
这次他拉着她的手,视线没有从她身上移开半分。
这是南愚第一次进到这所院子的房间。屋内陈设质朴无华,整洁不失温馨。南愚帮他打扫卫生,萧陵川则熟练地烧水煮茶。许是累到了,他眉头紧锁捂住胸口喘着粗气,但就连喘气好像都很累。过了许久,他终于调整过来。但即便如此,脸色也依旧不好看。
“你怎么不问我……”他实在没力气了,说一句话就要停顿一会儿。
“我不问,你自有道理。”
他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纵使走路都很艰难了,他还是要给南愚倒一杯茶。南愚想自己来,却被他轻轻拦住。
“我如果连这都做不了,岂不真成废人了。”
南愚牵强地笑,早已控制不住地泪眼婆娑。
“来尝尝这茶。”
热气腾腾冒着清香,茶汤清绿,最是怡人。
“如何?”他问。
“很好喝。这茶很好喝。”
“那就好。这样的话我也算……说到做到了。”萧陵川缓缓闭上眼,头歪着靠在她身上。
南愚不说话,只是泪流满面地喝完最后这杯茶。
空气很静,听不到喧嚣声了。萧陵川的呼吸声越来越小,就像睡着了一样。
但他却没睡,良久一声长叹。
“南愚……你要快乐,平安。”
她点头。
“未来还长,以后的日子,不要想起我。”
她哭着摇头。
他迷蒙地睁开眼,笑着替她擦去脸上的泪:“不要哭,这样不好看。”
“你想我的时候就去看看桃花,我一直都在。”他也哭了,眼泪如珠挂在枯瘦如柴毫无血色的脸上。
“南愚,我想说……”他顿了顿,眼神复杂,眸中尽是担忧和怯意,还有数不尽的愧疚。
“我不是萧陵川,我是白卿。”
“我是你的白卿。”
他终于将这个秘密宣之于口了,心里那块沉重巨大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南愚破涕为笑,像在看一个无辜幼稚的孩童。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早就知道你是白卿。”
这么多年了,我都知道啊,在那夜你梦中呓语时说出的那首奇奇怪怪的诗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所有。只是你不说,我也陪着你不说。但还好,这一切终于说出了口,也不算枉费你这些年长久而无望的等待。
此刻只是白卿和南愚,再无旁人。
他看她的最后一眼,缱绻而长情,终于放下所有,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他们终究没能撑完第八年。
他垂了手,笑容如暖阳,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