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两个“萨达姆”（1/1）

1990年7月下旬的一天中午，天热得狗都不敢乱跑。

鞍山乡街道上，唯一一家苍蝇馆子“王胖子豆花”店后厨，老板王胖子正光着膀子，卖力翻炒豆瓣酱。

翻炒几下，王胖子手腕一抖，忍不住加了小半勺菜籽油。油多，豆瓣酱就能炒香，回锅肉才会有灵魂。

一旁洗菜的老婆，也是唯一员工，只觉心口一疼，说：“又不是萨达姆来吃饭，你拼啥！”

“你懂个屁，杨校长就是涌泉镇萨达姆，王老师是咱鞍山乡萨达姆。”王胖子小心将炒好的回锅肉装盘。

“吹吧你！”老婆扔下手中的菜，她知道老公这张嘴，蚯蚓进去，出来就是东海龙王。

“杨校长管两千学生，全县镇中学里面数一数二，关系通到县里，你说是不是涌泉镇的萨达姆？王洪军老师教的班，今年考上一个中专，这是要转户口、吃国家粮的，鞍山乡小学9年来第一个，你说是不是鞍山乡的萨达姆？”王胖子长期关注国际风云，张嘴就带着格局味儿。

“老娘才不管萨达母、萨达公的，老娘只信这个！”老婆做了个数钱的动作，根本不买王胖子长篇大论的账。

厨房外的两个客人，不管有多么大的惊世伟绩，如果这顿饭不能让她赚到20块钱，那就是两个挨千刀的王八蛋。

“难怪你一辈子就只能开豆花饭店。”王胖子很是失望。本来打算让老婆上菜，奈何她这块铁，不想成为钢，干脆自己端起菜盘，光膀子给两位“萨达姆”上菜。

豆花店店面不大，墙壁、天花板被陈年老灰和油烟熏成老腊肉颜色，仅有的四张桌子，有两张拼成一桌，沸腾鱼、水煮肉片、芋儿烧鸭、烧鸡公、甜烧白、红油凉拌猪耳朵，大盆大盘，摆得满满。

这么多硬菜，王胖子一年最多做10次，都是乡里领导应酬，还是先吃饭，后给钱。领导来吃饭，王胖子是小王，拿着欠条去乡里要饭钱时，“小王”又变成“王八蛋”。

今天的两个“萨达姆”不一样啊，一进门，涌泉镇的“萨达姆”先拍给王胖子100块钱。先给钱，后吃饭，王胖子都不记得是哪年的事了，所以炒菜时忍不住加油。如果客人让跳印度肚皮舞，王胖子也会爽快地扭动肥腰。

“两位老师，回锅肉好啦。”王胖子殷勤地喊着，将菜放到桌上，再瞅瞅穿紫黑色衬衣的男人——涌泉镇的“萨达姆”、镇中学杨校长。

杨校长四十多岁，身材中等，带点啤酒肚，浓密的头发又黑又硬又粗，打了摩丝，是日本影星高仓健的发型。光看发型，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

“你先去，没叫你就别过来。”涌泉镇的“萨达姆”支走王胖子，显然接下来他有要紧的事说。

杨校长对面，就是王胖子口中的鞍山乡“萨达姆”王洪军，身材干瘦，头发花白，完全看不出发型，旧的确良衬衣上仅4粒扣子。

王洪军跷着二郎腿，晃一下脚，快要掉下去的旧凉鞋又被套在脚上。他夹起一片猪耳朵，慢慢放到嘴里。杨校长今天有求于他，他悠闲得很。

灌下3瓶啤酒，扯了二十分钟闲话后，杨校长亮出此行目的：“王老师，只要你能让林远读高中，放弃中专，我儿子就能上中专，户口农转非。”

王洪军虽然走得最远的地方是县城，没见过大世面，但社会经验还是有的：你姓杨的一句话，我就给你办，51年的饭岂不是白吃了？

所以，他决定……装傻。“杨校长，你是知道的，良江中学虽然是省级重点中学，但不转户口，中专可以转户口，农村人最看重的是转户口，转不了户口，玉皇大帝的学校也没人去啊。”

王洪军的意思很明白，让林远放弃高中读中专，这事难办！

杨校长经常跑县里，成都也偶尔去，虽说没经过大风大浪，站在岸上还是看过不少，听王洪军如此说，就知道他在要价。他心里有些恼怒，堂堂镇中学校长，要不是为了儿子升学的事，会请你一个民办老师吃饭？

杨校长咽咽口水，压下怒火。他知道，直接还价肯定不行，需要拿出另一个筹码，对方还价，这事就好办。“林远坚持读中专，我儿只能读普高，按照县里的考核标准，你的教学绩点只能算一个；如果林远读良江中学，放弃中专名额给我儿子，按考核标准，一个省级重点中学升学名额等于一个中专升学名额，杨老师你的教学绩点算两个。”

“这个……我明白。”王洪军往嘴里填了一片猪耳朵，表示这些条条框框，他清楚得很，都懒得继续聊。

“王老师，你今年50还是51？”杨校长突然转移话题。

王洪军的嘴停止咀嚼，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提起这个，不过，一个大男人的年龄也没什么好保密的，便说：“虚岁52，实岁51。”

“是这样的，王老师，”杨校长放下筷子，似乎随口而出，“前两天，我在县里的一个关系说，今年50岁以上民办教师转公办的申请又增加了3成，大家都想在临退休前解决身份问题，条子、招呼满天飞，所以今年这事特别难办。”

杨校长在说到“特别”时，特意停顿两秒。

这段话他酝酿了很久，他知道这是王洪军的七寸，他就剩下四年站讲台的时间了，55岁前还不能转正的话，民办教师的头衔会带进棺材，损失的不只面子，还有经济收入。

他希望直击王洪军内心，把他逼到角落，没有选择。

“哎……”，王洪军叹一口气，筷子夹起一块鸭肉又放下，多年来压在他心头的石头，就是民办转公办，脱掉农民这张皮。

这张皮，让他干着公办老师的活，每个月就那可怜的四五十块钱收入，乡政府还经常拖欠半年，交农业税和三提五统，这几十块钱差不多全贴进去。

55岁前不能转公办，这辈子真的就是奉献了。

听杨校长口气，只要让他儿子能读中专，民办转公办不会是问题，所谓的“特别难办”只是对他王洪军而言。

但拿自己最喜欢的学生的前程，去交易自己的前程，王洪军下不了手。他端起杯子，一仰脖灌下一杯，忘了酒桌对面做东的主人也端着酒杯，想和他碰杯却没碰上。

杨校长轻轻放下酒杯，嘴角微微一笑，他知道，刚才那一招正打在七寸上。

那就趁热打铁。

“王老师今年的教学绩点达到两个，我跑跑关系可以帮你办民转公；教学绩点只有一个的话，不好办，规定卡的很死，王老师你应该是知道的。”杨校长把酒杯伸到王洪军面前，说话一字一顿，就算是外星人也能听明白是啥意思。

王洪军转动手中酒杯，盯住杨校长有三四秒钟，说出心中最大的疑虑：“你看重城镇户口，林远他家也看重城镇户口，这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