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信我不？（1/1）

王洪军用钥匙转动锁，锁听话地打开，门却拒绝打开。王洪军用胳膊肘使劲一顶，再大力踹一脚，总算开了寝室门。

屋子有十五六个平方大小，仅有一扇窗户。说是窗户，其实就是土墙上挖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洞，插上铁条，再糊上厚厚的报纸。室内昏暗如地窖，但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光，还是能看出有一桌、一椅、一床、一个文件柜，都是些有年头的旧货，冒充古董不用做旧。

“没吃饭吧？”王洪军将带的回锅肉倒进碗里，推到林远面前。

桌上闹钟的指针指向一点半，林远确实很饿，但拿录取通知书的事更重要。

他喉头使劲一抽动，将满嘴的口水泵进肚子，客气地说：“王老师，我不饿。”

“和我见什么外呀，我早吃过饭了，这菜就是给你炒的！”王洪军拍拍他的肩。又变戏法似的，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瓶冰镇绿叶牌啤酒，倒在碗里。“就着菜，来碗冰啤，凉快。”

林远是第一次喝酒，一碗啤酒下肚，整个房间像摇篮轻轻晃动。

但脑子是清醒的，他看见王洪军掏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信封，放到桌子上。林远想，这大概就是中专录取通知书了，父亲林大昌可以放下心了，对这一张纸，父亲像唐僧似的念叨了两年。

王洪军并没有把信封给他，而是小心翼翼地问：“林远，你相信王老师不？”

“当然相信！”林远头有点奇怪，王老师今天说话的口气好奇怪，是怕自己升学后不再联系他了吗？

“那我就说实话了。”王洪军点点头，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让自己放松下来，嘴里悠悠吐出一口气：“林远，以你的才华，上中专委屈你了。”

林远说：“上中专可以转户口，脱了农民这张皮，我爹做梦都想让我脱了这张皮吃国家粮，这样家里能少一张吃饭的嘴，多一双挣钱的手。”

“哎……我说实话了，”王洪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一顿，字字斟酌，“你没有被中专录取，而是被良江中学录取了。”

“啊……”林远喝下的酒都变成了汗水，从额头、脊背流出来。“我超线10分，你说去年超2分就能录取，今年……”他急得说话噼里啪啦。这怎么回家交代？来拿中专录取通知书，却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父亲不得蹦上天！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到我手里的就是高中录取通知书。”王洪军垂下眼皮，心里说，我他妈可没乱说话。

“咱班考上几个中专？”林远心想，升中专方面，学校不会第9次剃光头吧。

“一个中专。”

“什么？不可能！”

“……”

“我可是咱班的最高分啊！”林远彻底懵了，中专不是从高分到低分录取吗，怎么分低的录了，分高的反而落榜？他想不明白。

“谁被中专录取了？”他想败得明明白白。

王洪军摇摇头，没说话，他的意思是：“我不能说。”

林远却以为是“我不知道。”既然王老师都不知道，这个话题也就没有继续聊的必要了。

但怎么向父亲交代？他在家里的脾气可是出了名的臭。

“时代变了，其实中专也没啥了不起的，”王洪军把路上反复酝酿的话，像倒回锅肉一样，慢慢倒出，“如果你上的是中专，我这一代教师退休后，顶上的年轻教师就是你们这一代考上的中专生，想想看，我现在过的生活，就是你将来要过的生活。”他指指昏暗的屋顶，指指糊着报纸的窗户，耐心劝慰自己的得意门生。

但好歹能脱掉农民这张皮呀，这是父亲最近有事没事就念叨的。林远：“王老师……”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王洪军摆摆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会说，我为啥非要到鞍山乡小学这种破地方来，我可以去镇小学呀，但是我告诉你，镇小学是给有关系的人准备的，你没有关系，只能到这种破地方来，几年下来，你和农民的差别就只剩下户口，你说这样的人生有意思吗？”

林远也觉得这样的人生没有意思，但他这种一穷二白的家庭，想有意思也难。“王老师，除了中专也没有更好的出路啊。”

这正是王洪军想要的，他给林远又倒满一碗啤酒，然后给他讲省级重点中学良江中学今年头一次到农村招生，林远应该去读良江中学考大学，考上大学转的户口比考上中专转的户口厉害多了。

“林远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没有被中专录取，上了良江中学，相信我，这是好事！”王洪军把另一个碗推给林远，碗里装着两个肉包子。

林远看看包子，现在的他哪有胃口。“王老师，我相信你的话，良江中学确实好，我可以去读，就是我爹……”

这正中王洪军下怀，他利索地找出纸和笔，放到林远面前：“所以良江中学需要你写一份自愿读高中的声明，这几天就需要反馈回去，毕竟现在眼睛只看到鼻子尖的人不少。”

林远拿起笔，看看王洪军，不知道该写还是不该写，上个学还要写份声明，头一次见啊。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清澈，透着一股子单纯的傻气。

“相信我不？”王洪军看着自己最器重的学生，喉咙有点干，说出的这句话干巴巴的。他感到很累，心里没底，走到这一步，如果他不写，那就算了，民办转公办的事他也不想了，这都是各人的命。

但林远想的不一样，王老师的意思不就是：如果连他都不能相信，这世界还能相信谁？！相信王老师三年，没有一次是错的，这一次，肯定也不会！

他一把抓过纸笔，不再有丝毫犹疑。

王洪军一个字一个字念，林远一个字一个字写，最后签上自己名字，前后不到3分钟。

这薄薄的一张纸，寥寥四十来个字，彻底改变了两个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