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宝宝的选择(1/1)
作者:沈东生
早起,宝宝路过弄堂口小便池的辰光,出事体了。出了一桩叫随便哪个男人碰到都会气得半死,想想也会吐血的事体。
老底子,老弄堂口都有一个小便池,是常规配置,进出弄堂都会经过小便池。
因为有点偷工减料,这只小便池造得比较简陋。上头,没有屋顶,等于是露天,不挡风不遮雨。下头,为了遮丑,小便池前头算是砌了一堵墙,只有半截头,只够挡牢屁股而已,没啥隐私好讲,
假使里厢有人一边撒尿一边讲点啥闲话,就更加透明了,外头路人可以听得清清爽爽,联想得明明白白。
这也算是老底子弄堂口的一道风景线。
宝宝路过小便池的辰光,远远地听到有人提到“宝宝”两个字,好奇心,让宝宝想晓得讲闲话的是啥人,想听听到底讲点啥东西。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还朝小便池边头靠近过去,让闲话可以听得更加清爽一点。
讲闲话的是肖光棍,伊的声音伴着“刷刷”响的撒尿声,正讲得信誓旦旦:“施伯伯,侬不要不相信,汪家好婆的儿子,宝宝肯定是有男人毛病的。”
肖光棍原名叫肖光辉,因为讨不到老婆,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光棍一个,肖光辉就被人叫成了肖光棍。肖光棍有点三等公民的腔调,平常走路,看到有点身份的人,就要避到墙脚跟去。一副鬼头鬼脑的腔调,不太被弄堂里的人看得起。
另外一个声音是施伯伯,施伯伯讲:“这种闲话不好瞎讲的。”
肖光棍讲:“侬不晓得啊,宝宝看到女人就吓煞一样,逃也来不及,女朋友不敢钆,婚也不敢结。为啥?有毛病,不来事。”
施伯伯讲:“被侬一讲起来,倒有点像了,卖相蛮好的小伙子,不结婚……”
肖光棍讲:“就是呀,汪家门要绝种了……”
宝宝听得人也要发抖了,弄来弄去,自家一个健健康康的男人,被一个讨不着老婆的光棍讲成了有男人毛病,不敢见女人,不敢结婚,还要咒汪家门断香火。再讲下去,说不定明早起来,宝宝要被讲成出了人性命,送进西宝兴路了。调转是在其他场合,宝宝真会冲上去理论理论,火气上来,请伊吃只耳光也不算过火。此刻,人家正在撒尿,不便当场发作,只好重重地咳嗽了几声,算是警告。
肖光棍听到咳嗽声,扭头间,大概看到了宝宝,蛮识相,不响了。
宝宝自从回国以来,一连串叫人闷心的事体时常发生,趟趟疲于奔命,救火,结果还是按下葫芦起了瓢。想想就晦气。
其实万事有源,所有事体的起因只有一个,就是宝宝娶了个黑人老婆艾米丽,怕东怕西,不敢公开。结果弄得艾米丽像做地下工作一样。一天到夜躲在宾馆里,回不得家,见不得人。整天提心吊胆,唯恐被别人戳穿西洋镜。宝贝自己还被人家讲成了太监,大概已经传得满弄堂的人统统晓得了。
“小便池事件”让宝宝总算想开了,长痛不如短痛,干脆正大光明地把艾米丽领到弄堂里来,领到屋里来……
不过想想便当,做起来还是戳心戳肺的难弄,最最头痛的是姆妈,姆妈对付宝宝最好用的杀手锏就是寻死上吊,姆妈晓得宝宝是孝子,狠不了心伤害姆妈,姆妈就可以像捏一团面粉一样,把宝宝捏到了手底心里,想哪能捏就可以哪能捏……第二关是阿姨,阿姨是热心肠,为了帮宝宝介绍女朋友,可以锲而不舍,就像洋钉钉进了木头里,拔也拔不出来……还有最对不起的是李莺莺,李莺莺的每一桩遭遇,吃的每一个苦头都和宝宝有关系。在咖啡馆里,李莺莺讲起的身世,桩桩件件就像电影一样,天天,时时在宝宝的脑子里放映,一幕一幕清清爽爽,忘也忘记不脱。揪心啊……
现在要过五关斩六将,一关也不能少,关关有难度。
巧了,前两天碰到了隔壁弄堂里的小毛头的爷,小毛头的爷叫牢了宝宝,问起了宝宝伊阿姨,想不到一番闲话讲下来,宝宝摸到了阿姨的软当,一掂量,阿姨的软当一捏到手里,威力就好比原子弹,一爆炸,肯定所向披靡。
宝宝总算松了口气。
现在看来,有困难寻阿姨,阿姨读过几年书,有点文化,做事体还讲一个情理,最最重要的是,宝宝手里还捏牢了一颗原子弹,核讹诈一下,阿姨大概率会成为宝宝的同伙,弄得好,还可以合起伙来摆平姆妈。因为,阿姨的闲话姆妈欢喜听,听得进,有阿姨做同伙,到辰光,姆妈也会服帖。
看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宝宝就等姆妈毛病痊愈,姆妈一旦出院,计划马上付诸实施。
姆妈出医院了,宝宝选择了一个姨夫不出车的日子,大包小包,拎好了交关礼品去看望阿姨了。表面上,讲起来是谢谢阿姨在宝宝姆妈生毛病期间,对宝宝屋里的关心和帮助。谢谢阿姨关心宝宝的婚事。合情合理。
阿姨晓得阿姐已经出院,再看到宝宝拎了一大堆礼品,第一辰光就登门感谢,激动煞了。快点让宝宝进屋里,连连问:“阿姐哪能不过来。“
宝宝讲:“姆妈脚还没有好透,走路不方便”宝宝嘴巴里讲一套,心里自家明白,今早哪能好叫姆妈一道来,一来就肯定要坏事体。
阿姨一听,连连穷拍自家的额骨头,讲:“糊涂了,糊涂了。”马上转身,关照老公踏部脚踏车去三角地菜场跑一趟,淘点海鲜,荤腥菜,要做一顿大餐,请请宝宝。
老公应声出门。
老公一走,阿姨马上捅开煤球炉,烧开水,泡好上等的龙井,端到宝宝门前头的茶几上,安顿宝宝做到藤椅里,打开收音机,调到音乐频道,还拿了一本自家正在看的《茶花女》递给宝宝,讲:“这本书,蛮好看的,这个女人作孽来,侬看看,先息息,喝口茶。”一面讲,一面马上窜进灶披间里,去准备大餐了。
宝宝坐到了藤椅上,喝喝茶,看看书,听听音乐。享受着大客人的优厚待遇,心里再斟酌一遍准备要实施的计划,想想是否会有漏洞。
蛮快,宝宝伊姨夫踏部老坦克,叮叮当当地回来了,从书包架上搬下一大包鱼蟹肉虾,气喘吁吁地进屋里,脚也没有落一下,朝宝宝点了点头,手里的菜朝宝宝晃了晃,就钻进灶披间,跟宝宝伊阿姨做搭档,准备大餐。
一个上半天,像只有一歇歇功夫就过去了。宝宝伊阿姨和姨夫弄了满满一台子的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阿姨和姨夫脱下围兜,就朝宝宝招手,叫着:“宝宝回国,也没有帮侬接风,今早补上,没啥好吃的,快点来尝尝咪道。”
宝宝看到阿姨和姨夫两个人,恩恩爱爱,欢欢喜喜地烧了一台子的菜,心里暗暗羡慕,也暗暗得意,心想,计划眼看就要得逞一半了。
三个人坐下来,青岛啤酒喝喝,大闸蟹剥剥,荤素小菜尝尝。天南地北的事体讲讲,讲到开心处,畅怀大声笑笑。眼看酒过三巡,宝宝觉得时机已到,突然之间就对阿姨讲:“我碰到小毛头伊爷了……”
话题突然,阿姨和姨夫都稍稍一呆。
宝宝看在眼里,继续讲:“侬讲怪伐?伊还喊牢我,跟我讲了叫关闲话。”讲到此地,宝宝故意停了下来,朝阿姨看了一眼,只看到阿姨送到嘴巴边头的酒杯,没有喝又放回到了台子上……再朝姨夫瞄过去一眼,看到姨夫刚刚还是笑嘻嘻的面孔立时三刻不看见笑面孔了……宝宝心里想:“有苗头了。”
当年,小毛头伊爷姓倪,是外婆看中的小伙子,是为宝宝伊阿姨物色的男朋友。倪家在严家阁路一带算是有铜钿的人家了,在西宝兴路靠近青云路路口的闹猛地段开了一家百货店,百货店还不小,本钿蛮大。屋里住在汉兴里,有一幢楼上楼下的石库门房子。而宝宝伊阿姨是严家阁路一带小有名气的小美人,屋里经济也殷实,算得上门当户对,两家人家讲好要结亲的。结果宝宝伊阿姨偏偏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看中了踏三轮车的同学,就是现在的老公,死活不听外婆的闲话。一时间,屋里厢闹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外婆气得生病吐血,没有两年,就翘了辫子。有人讲,外婆是被宝宝伊阿姨活活气死的。到底是不是也讲不清爽了,毕竟外婆是宝宝伊阿姨结婚两年后才翘的辫子,要讲有关系也只是有一点而已,关系不大。不过这个罪名已经落到宝宝伊阿姨头上了,看样子要背一辈子了。而且汪家和倪家因此接下了梁子,从此,两家人家由爱生恨,老死不相往来,倒是不争的事实。
宝宝接着讲:“小毛头伊爷喊牢我,我当啥事体了。结果,讲了一歇闲话就问起侬了,打听侬现在日子过得好伐。我看伊心思有点不正。我听说,伊老婆前两年走掉了。”
宝宝伊阿姨有点耐不牢了,挥挥手讲:“吃酒,吃酒。人家的闲事少管。”
宝宝伊姨夫不买账了,面色有点难看,手里的啤酒杯朝台子上一放,讲闲话的声音虽然不响,态度却蛮强硬,讲:“啥叫闲事少管?我看宝宝讲的就是对,这个人,年纪一大把了,心思还不正。宝宝讲下去,我倒要听听这个男人要动点啥脑筋。”
宝宝一看阿姨和姨夫已经钻进了圈套,更加讲得绘声绘色起来:“小毛头伊爷讲,现在踏三轮车生意难做,钞票不好赚,当初,阿姨假使嫁给伊,就不会吃这种苦头了。不过不要紧,现在假使碰到啥难事体,尽管寻伊好了……”
不等宝宝闲话讲光,阿姨手里的筷子“啪”的一声拍到了台子上,讲:“不要面孔的东西,撒泡尿照照看,伊也配讲这种闲话?有两个铜钿算啥稀奇!”
宝宝一听阿姨的闲话,就晓得阿姨的闲话是讲给老公听的,目的为了撇清关系,并没有讲到点子上。
果然,宝宝伊姨夫的筷子也拍到台子上了:愤愤地讲:“这只黄鼠狼要给鸡拜年,不动好脑筋。”
宝宝生怕话题被带偏了,一偏就会变成了泄愤。赶紧接过话头,讲:“我当场就就把伊顶回去了,我跟伊讲,侬懂得啥叫爱情,爱情首先要有爱,有爱才有情,才是真爱情,才是高尚的爱情。有两个臭铜钿哪能买得来高尚的爱情,有钞票就想交换到爱情,谈也不要谈。我阿姨是个高尚的人,不是侬好比的。”讲到这里,宝宝偷偷朝阿姨瞄了一眼,看到阿姨笑了。心想,火候就要到了,马上有添了一句,讲:“阿姨侬讲对伐?”
阿姨笑开了,赶紧摆摆手讲:“宝宝抬举我了。”
宝宝讲:“不是我抬举,是阿姨做得对,现在社会,叫关人金钱至上,没有几个小青年真正懂得爱情了。”
阿姨讲:“宝宝讲得对。现在的社会风气真要好好叫整一整了。”
宝宝接下去讲:“老土话讲,有种出种,蛮有道理,就是讲有好的榜样才有好的风气。我在非洲寻了一个黑人老婆,我一点也不觉着有难为情,一点也没有感到自卑。我觉着不管种族,不管地位,有爱才有情。对汪家来讲,我的做法有点叛逆,不过像阿姨,”
听到此地,宝宝伊阿姨“霍”的一下立了起来,眼乌珠等得滚圆,急急巴巴地问:“侬,侬讲啥?侬,侬已经结婚了?侬,侬寻了一个黑人老婆?
宝宝郑重其事地点着头,讲:“是的,我晓得屋里厢的人会感到突然,尤其姆妈会想不通,所以,我要先跟阿姨讲,我相信阿姨会理解我的,还相信,阿姨还一定会帮我说服姆妈的。”
宝宝伊阿姨长长地叹口气,像泻了气的皮球,重重地坐回到凳子上,不响了。
宝宝走到阿姨的身边,半跪了下去,讲:“阿姨,侬肯定会帮我的,我要姆妈,我也不肯放弃艾米丽。”
宝宝伊阿姨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讲:“我总算晓得了,今早,宝宝侬是给我设圈套,设了一只大圈套,让我钻呀……”
宝宝把头埋进了阿姨的膝盖上,讲:“我只有华山一条路了,阿姨帮帮我。”
宝贝伊阿姨轻轻地抚摸着宝宝的头发,长久不语,老长辰光以后,又重重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