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艾米丽失踪了(1/1)
作者:沈东生
汪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宝宝带艾米丽回家,一家门就可以团团圆圆,开开心心,其乐融融。
结果,一等就等了整整一天,天也已经暗下来了,弄堂里都飘起了吃夜饭的炊香。还是不看见宝宝带牢艾米丽回来,汪家好婆的心开始忐忑,熬不牢要七想八想,一歇歇担心会不会出车祸,一歇歇又担心会不会碰到强盗抢,再一歇歇担心会不会碰到天火烧……人常常就是这副腔调,一有事体,所有的心思统统是朝最坏的地方去想,样样最坏的结果统统都想一遍,还不算数,汪家好婆想得右眼皮穷跳,眼睛一直瞄牢门口头,只要门口头有人影子一晃,赶紧拐棒一撑,人立起来,朝门口外头张望,要不是汪家好婆的脚还没有好利索,老早里里外外要跑上几十圈了。结果,总归是失望,过路人的影子划门而过,仍旧不看见宝宝,汪家好婆的心更加“别别”地穷跳,一阵比一阵地抽紧起来。
近一腔,接二连三的打击,使汪家好婆的神经脆得像一张纸头,一撕就破……再有啥意外事体,汪家好婆肯定吃不消了。
被请过来吃饭的左邻右舍,坐了一房间,虽然喝着好茶叶,剥剥香瓜子,含含水果糖,嘴巴里讲点喜庆的闲话,蛮乐惠。不过,看到汪家好婆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弄得也开始担心起来。心里犯起了嘀咕:阿是要出啥事体了?
还好,似乎风也平浪也静,宝宝总算回来了。不过,事体来了,艾米丽没有回来,没有跟宝宝一道回来。
为啥?
艾米丽不知了去向,已经整整一天了,宝宝把远东饭店的角角落落,楼上楼下,楼里楼外,寻了个遍,还专门到宾馆四周的马路上寻了一大圈,就是寻不到艾米丽,艾米丽失踪了……
一个外国女人会去啥地方?被人骗走了?还是跟人跑了?
早上,宝宝看到宾馆房间里没有铺过的床,难免产生一点联想,心里曾经有过的“咯噔”一记,就此在宝宝的脑子里萦绕起来,驱散不去……
宝宝的心思被搅得乱糟糟,心里是一团迷雾,解不开。脑子弄得紧张兮兮,一进弄堂,生怕见到弄堂里的熟人,更怕见到姆妈、阿姨。唯恐有人提起艾米丽。怕和任何人讲起艾米丽,哪能讲?讲点啥?不晓得。此刻,一心只想悄无声息地溜回屋里,躲进自家房间,独处一隅,蒙头睏觉,做一只鸵鸟……一切等到明早再讲。
还好,已经是吃夜饭的辰光了,弄堂里静静的,宝宝牵牢阿大的手走进大弄堂,没有碰到人。阿大撒开宝宝的手往自家屋跑去的辰光。本来,宝宝应该跟过去,到黄伯伯屋里跑一趟,告诉黄伯伯和李家婶婶,关于阿大在远东饭店白相了一天的情况。虽然有点马后炮,至少可以让黄伯伯和李家婶婶晓得真相,免得担心。然而此刻,宝宝根本没有心思,赶紧从李家门前划过,悄悄地朝自家屋里走去。恰恰因为宝宝的疏忽,李家出了事体。当然,这是后话。
宝宝一路走过去,还是没碰到熟人人,眼看就要到家了。
想不到,走过自家屋里的窗门口时,偏偏听到了房间里传出一片热闹的声音,探头朝里一张,看到圆台面搁好,满满一台子的小菜,左邻右舍坐满了一房间,喜气洋洋,热气腾腾,像煞是办喜酒。听到房间里传出的片言只语,统统是在议论宝宝接艾米丽回家的喜事……
宝宝呆牢了,事体搞大了,艾米丽却寻不着了,大团圆唱成了独脚戏,哪能唱法?宝宝顿时乱了方寸,伊要好好叫想想,赶紧避开窗门口,靠牢墙头,呆笃笃地立着,离开不是,进房间也不是,立了叫关辰光,还是一片茫然,不晓得哪能办。只想起了阿姨讲过的一句闲话,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眼门前的腔势,这一刀总归被斩定了。宝宝只好深深地吸足了一口凉气,鼓起了勇气,朝门头走去。脚步还是沉重,走得很拖沓,走得很迟疑。
眼乌珠一直瞄牢门口的汪家好婆,突然眼睛一亮,汪家好婆看到了宝宝。
宝宝一露面,汪家好婆心里的一块石头悠地一下落地了,手里的拐棒一撑,“呼”的一下立了起来,腰杆子也挺刮了许多,露出了满面孔的喜色,大声叫了起来:“宝宝回来了,阿妹上灶头炒菜,妹夫快出去点炮仗。”汪家好婆又赶紧转身招呼邻舍:“来来来,大家来认得认得我家的艾米丽……”
房间里的顿时闹猛起来,邻舍们纷纷立了起来,朝门口头凑过来。已经等了一天了,都想看看宝宝的艾米丽——汪家好婆的儿媳妇,到底长啥样子。再讲,辰光也不早了,肚皮老早已经饿了,该开席了,接下来的事体就是好好地喜庆喜庆……
当汪家好婆再回转身去看宝宝的辰光,人一下子呆牢了……眼门前,只有宝宝一个人走进门来,却不看见艾米丽。
左邻右舍的目光,也统统聚到了宝宝的身上,眼睛里也有了问号……
汪家好婆心不死,还在寻找艾米丽,朝门口外环顾了一圈,没有,唯恐宝宝高大的身影挡牢了艾米丽,伸长头颈,朝宝宝背后头又瞄了一遍。结果,还是没有艾米丽,面色变了。
左邻右舍的面孔上的神情也跟着变了,变成了狐疑,猜疑……
汪家好婆觉出苗头不对了,满脑子的都是疑团,问宝宝:“艾米丽呢?”
宝宝就像被逼到了悬崖的边头,面对万丈深渊,面孔“刷”地一阵惨白了。
哪能办?宝宝不晓得。
汪家好婆又问了一遍:“艾米丽呢?”
宝宝没有回音。额骨头上却已滲出了密密匝匝的细汗。
汪家好婆急了,用手里的拐棒蹾着“水门汀”地,蹾得“咚咚”直响,吼了起来:“聋掉啦,问侬呀,艾米丽呢?”
宝宝立在房间当中,面对着所有的充满狐疑的目光,面对着汪家好婆的怒气冲冲,宝宝只有慢慢低下了头去,依旧不响,伊真不晓得哪能响法。
房间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静得有点可怕,恐怕一根针落到地上,也会听得清清爽爽。
僵持了叫关辰光,宝宝朝大家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眼睛里含起了不被人察觉到的眼泪水,一个男人的眼泪水……还是一声不响,木木地朝i楼上走去……
就在这个辰光,汪家好婆的妹夫,在大弄堂里,并不晓得房间里发生了啥事体,照章办事,点燃了炮仗。一千响的“大地红”,一共两串,轰鸣声响彻了整条弄堂,弄堂里的家家户户顷巢而出,连夜饭也不吃了,看热闹的人钆满了整条弄堂,空前的闹猛。
汪家好婆一下子感到天旋地转起来,眼看要跌坐到地上了,正从灶披间门口探出头来的宝宝伊阿姨,眼尖手快,一记头从灶披间里窜了出来,拦腰一把抱牢汪家好婆,扶到凳子边头,让伊坐好。端过茶水,给汪家好婆喂水,一口水喝进嘴巴里,一口气总算回了过来。
汪家走到这种地步,这顿饭肯定吃不成功了,被请来的左邻右舍轧轧苗头,就晓得出事体了,拆凉棚了。想安慰安慰,也不晓得讲点啥好,于是,干脆啥不讲为妙,大家面面相觑了一歇,或者朝汪家好婆和宝宝伊阿姨躬躬身,或者点点头,陆陆续续走了。
汪家好婆看着人去楼空的房间,扑在宝宝伊阿姨的怀里,用手无力地拍打着自家的面孔,喃喃地讲:“我这张面皮朝啥地方去放……”
汪家好婆的儿媳妇今早进门的消息老早在弄堂里传开了,还吃到了汪家好婆拄着拐棒,挨家挨户送来的水果糖,弄堂里的人,个个都粘到了一点喜气。独独住在小弄堂口的肖光棍,当然没有资格纳入被请客吃饭的行列,连汪家好婆分水果糖的辰光,汪家好婆心里还气不过肖光棍跟自家吵过相骂,故意跳过肖光棍门口。所以,肖光棍连吃喜糖的份也没有,一点喜气也没有沾到,又没处讲理,正闭门生着闷气。突然,一阵振聋发聩的炮仗爆炸声穿透了紧闭的大门,传到肖光棍的耳朵里,听到炮仗声,肖光棍还是忍不住开出门来,探头朝大弄堂里张望,想感受一点热闹。炮仗声震耳欲聋,胆小的肖光棍不自觉地捂起了耳朵,扭头间,正好看到被请到汪家去吃饭的左邻右舍正从汪家好婆屋里走出来,长长的一大串……肖光棍先是羡慕,嫉妒,当看到一串人个个面色难看,疾步而来,路过肖光棍门口头的辰光,肖光棍好奇地问:“哪能啦?哪能啦?出啥事体了?”
没有人理睬伊,左邻右舍鱼贯而去,头也没回。
“汪家肯定出事体了!”肖光棍似乎钆出了苗头,肖光棍目送走远去的左邻右舍,扭头朝汪家好婆屋里的方向瞄了一眼,阴阴一笑,讲:“有好戏了。”想关起门来,回到房间里,好好地笑一笑。转念,又开出门来,蹑手蹑脚地朝汪家溜过去,想探个究竟,想晓得到底出了啥事体。一溜烟窜到了汪家的门口头,倚着墙壁,头稍稍地探出门框,露出两只眼睛朝房间里张望,看到汪家好婆一面孔愁容,唉声叹气,确信汪家有事了,心中更加暗暗窃喜……
汪家好婆抬头间,猛然看见有一只脑袋贼头贼脑地探出门框,汪家好婆眼睛尖,看清了,是肖光棍一只毛发稀疏的脑袋,一记头就想到肖光棍肯定是来看笑话了,正好气没地方撒,真想扑过去,一把揪牢肖光棍揪,狠狠叫夯伊一顿。可惜腿脚还不利索,没法一下子立起来,盛怒之下,顺手操起手里的茶杯,朝门口掼过去。
肖光棍猛地看到一只杯子朝自家飞过来,吓得扭身要跑,刚抬腿,还没来得及转身,只听茶杯“呯”的一声,砸在门框上,茶杯砸得粉碎,碎片四溅。肖光棍吓得赶紧一蹬腿,飞身就跑,心急慌忙,脚底打滑,一只跟斗掼出去有丈把远,来了一个啃泥地,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不动了。
宝宝伊阿姨听到惨叫声,跑出来一看,吓了一跳。肖光棍趴在水门汀地上,门牙撞掉了,满口是血,含含糊糊地讲:“汪老太,侬……侬……要害命。”
汪家好婆也撑着拐杖走到了门口,一听肖光棍的闲话,更加气得粗气直喘,用拐棍指着肖光棍,讲:“活该,自家寻死。”
气管气,讲关讲,就像北方人讲的,人倒霉的辰光,喝口凉水,也会塞牙,倒霉的事体统统凑到了一道,真是霉头倒足了。事到如今,哪能办?只好先把肖光棍送去医院看毛病最重要。幸亏宝宝伊姨夫还没有回去,用三轮车载着肖光棍直奔医院而去。
幸亏撞掉门牙不算什么大毛病,宝宝伊阿姨除了付了医药费,还给了肖光棍几块钞票,作为赔偿。肖光棍想想自家也理亏,再讲,几块洋钿也不是小钞票,就认了。只是肖光棍从此缺了门牙,讲起闲话来就漏风了。本来就怕见人,为难讲话的肖光棍,常常要抿牢嘴巴,不让缺失的门牙露出来,从此更加沉默寡言。不过,肖光棍闲话不多讲了,心思却从此却更加活跃,欢喜举一反三地联想事体,对汪家好婆的成见也就愈加浓烈。
夜深人静了,弄堂里,表面上一切又重归了平静。然而,这一夜注定是弄堂里最不太平的一夜,更加是汪家最难入眠的一夜。
宝宝伊阿姨生怕汪家好婆寻死寻活,干脆不回去了,跟汪家好婆钆一只单人床,身也翻不过来,两个人,本来就心事重重,睏不着,一夜天就剩下了长吁短叹了……
最作孽的是宝宝伊姨夫,伊想,看眼门前的腔势,总要有一个可以叫得应的男人,有啥事体可以撑一撑,也不回家,留了下来。弄了条被头,就蜷缩在圆台面上将就着,好在宝宝伊姨夫是个粗人,蜷缩着也能打起了鼾声。
最最睏不着的是宝宝,眼乌珠瞪得老老大,眼巴巴地看牢黑黢黢的天花板,脑子里翻江倒海,一刻也停不下来。宝宝反省了对艾米丽的缺失……宝宝想了过往对李莺莺的过失……想了今后哪能办……一直想到天蒙蒙亮的辰光,就翻身起来,穿好衣裳,准备出门,去做啥,也没有弄明白,反正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