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章 盼着钞票(1/1)
作者:沈东生
1、
电话亭门口头,等回电的李莺莺,急得火烧火燎,越急就越加会七想八想,又惦记起了还在抢救的张家成……
张家成被汽车撞得飞了出去,飞得老远老远,像一个物件,沉闷地掼到地上,还在地上弹了弹,然后不动了,鲜血在路面上滲开了去,一大摊,鲜红鲜红的……当时的情景,又在李莺莺眼门前晃动起来,挥之不去,心里感到一阵阵的疼痛,揪心揪肺。
又想起了张家成一副血淋淋,一动不动的睏在急救车上,被推进抢救室的样子,心里更是一阵阵发毛。不晓得张家成现在抢救得哪能了!还能不能抢救得回来?如果……李莺莺不敢想象下去,李莺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还有钞票,李莺莺又想到了钞票,李莺莺虽然相信宝宝接到电话,不会让伊失望的,一定会去筹钞票。但是,钞票毕竟还在空中飞,还没有着落……钞票没有到位会不会耽搁抢救?李莺莺的心熬不牢荡了起来。
平常,李莺莺从不把钞票放在眼里,也不计较钞票,有钞票的辰光,过舒心的日子,没有钞票的辰光,就过节俭的日子,李莺莺从来就是清高得一心只想躲进“桃花源”,过过书犊头一样的平静的生活就满足了。现在李莺莺真正感觉到了钞票的重要性,钞票不到位就会耽搁抢救,钞票可以救命,钞票关系到一条性命,没有钞票万万不来事。
辰光分分秒秒飞快地过去,宝宝还没有回电。李莺莺又一次探头朝电话亭里厢张望。
小小的电话亭里厢还是轧满了人,闹哄哄一片。
“打电话的女人”还在嘀嘀咕咕地聊着天,没完没了……
李莺莺真想冲上去,朝“打电话女人”大吼一声:“好了,不要讲了!”再一把从“打电话女人”手里夺过话筒……
然而,事实上,李莺莺一动也没有动,李莺莺是读书人,做不出泼妇一样的事体来。
李莺莺只会用眼睛狠狠地盯牢“打电话的女人”,盯得眼乌珠都要出血了,不过伊晓得盯也没有用场,阻止不了“打电话女人”的聊天,只有等。
墙头的上的电钟,时针跳动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盖过了电话亭里闹哄哄的声音,“嚓、嚓、嚓”在耳朵边头雷鸣一样地轰响着,随着时针的跳动,心也紧张得“哄嗵哄嗵”地穷跳……
李莺努力压牢自己紧张的心跳,低下头去,双手合十,抵在眉心,像是祈祷,像是祈求。祈祷、祈求真不要发生啥意外,祈盼着“打电话的女人”赶快结束聊天,祈盼着宝宝赶快回电,祈盼着宝宝会带着钞票过来救命……
兴许是苍天体恤李莺莺祈祷和祈求的虔诚,打电话的女人终于停止了聊天,电话结束了。
奇迹出现了,在“打电话的女人”刚放下电话筒的一刹那,电话铃响了起来,李莺莺觉得电话铃响得惊天动地,响得美妙悦耳……
李莺莺本能地觉得一定是宝宝的回电来了,就像饿狼扑食一样,冲进电话亭,直扑电话机,还没等管电话亭的老阿姨有反应,也没等正在排队等着打电话的人有反应,李莺莺已经抢先一把抓起话筒,大声地朝电话里“喂”了一声,叫得电话亭里所有人的眼睛统统看向了李莺莺……
果然,电话里传来宝宝的声音,李莺莺顿时觉得好像救星来了,有钞票了,张家成有救了……激动得眼睛一热,眼泪水也快要流了出来。
然而,李莺莺还没来得及讲闲话,只听“咔哒”一声,宝宝的声音突然没了,电话被掐断了。
李莺莺回头一看,一个男人眼乌珠瞪得像牛卵子一样,盯牢李莺莺,讲:“排队,排队懂伐!”
李莺莺愤怒了,看向那个男人,伊想骂人,甚至想打人。
又然而,李莺莺毕竟不是一个会蛮横无理吵相骂的人,心里在发狠,闲话一出口,却弱弱的:“我、我接回电。”
那个男人依旧不依不饶,依旧揿牢电话机,讲:“必须排队。”说着要伸手要抢夺李莺莺手里的话筒。李莺莺一扭身,两个人差点撞到了一起,那个男人嘴巴里的一股酒气直喷过来,让人噁心……
李莺莺气得面孔涨得通通红。
这时,听见“啪”的一声,那个男人揿在电话机上的手,被管电话亭的老阿姨重重拍了一下。
那个男人朝老阿姨恶狠狠地讲:“做啥!”
老阿姨指了指墙头上的标语,讲:“这是规矩。”
标语上写着电话亭注意事项:一,打电话收费四分,通话超过二分钟算两个电话费,以此类推。二,接听回电,免费,优先接听……等等。
那个男人看了标语一眼,一呆,嘟嘟囔囔着,一时不晓得如何作答,手从电话机上松开了。
谢天谢地,宝宝的电话没有断。
电话里又传来宝宝的声音。正“喂喂”地穷叫着。
李莺莺赶快简单明了地讲完了事体的全部经过,最后又叮嘱了一句:“别忘了带钞票。”
就像李莺莺预料的一样,宝宝满口答应:“马上就带钞票过来。”
2、
宝宝打电话的辰光满口答应,带好钞票跟李莺莺碰头。一放下电话,就犯难了,五百块洋钿,从啥地方来?倒不是宝宝屋里没有钞票,而是钞票哪能从屋里拿出来。
宝宝所以会被弄堂里的阿姨妈妈们称赞为是好小囡,孝顺儿子,不但平常样样事体对汪家好婆孝顺乖巧,连钞票也都是交给汪家好婆一手保管着的。
宝宝记得领第一期工资的辰光,钞票一拿到手,先帮姆妈买了一件粗绒线背心,姆妈欢喜在兰士林布对襟外衣上头套件绒线背心,一年当中,有大半年要穿背心的。原来的一件旧背心,已经穿了十几年了,幸亏汪家好婆自家会结绒线,拆了结,结了拆,绒线老早已经细得像面纱线了,结出来的背心薄得像透明了一样,老早该买件新背心了,碍于屋里的条件,汪家好婆一直不舍得买。现在宝宝帮伊买好了,送到姆妈手里。汪家好婆嘴巴里讲:“买伊做啥,贵来兮。”手里一拿到新买的背心,一记头捂到了胸口头,久久放不下来,眼圈红了。当宝宝还把剩余的工资统统交到了汪家好婆手里,汪家好婆笑得嘴巴老半天都合不拢,念念叨叨地讲不停:“熬出头,熬出头了。
确实熬出头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吃苦,几十年的艰辛,宝宝终于成人了,出息了,会赚钞票了,雨后见到了彩虹……
当时,宝宝心里也有讲不出的开心,总算对姆妈辛苦了大半辈子,姆妈对自家的养育培养之恩,有了一点报答的机会。声音老响地对姆妈讲:“从今往后,不要再起早摸黑地帮人家去汰衣裳了,我养侬,”
汪家好婆地眼泪水再也熬不牢地流了下来,是开心的眼泪水。
从那一刻起,宝宝只要有收入,钞票一到手,第一辰光就交到汪家好婆手里,宝宝就是那种典型的上海小囡。后来钞票越赚越多,也统统交到汪家好婆手里厢。虽然只是一个形式,银行的存折,现金都放在带锁的抽屉里,宝宝跟姆妈都有钥匙,随放随拿。
这是宝宝一番孝心的表达,宝宝欢喜看到姆妈欢天喜地的样子,欢喜看到姆妈满面孔地喜悦。
不过,今早就大不一样了,钞票虽然还照样在抽屉里,钥匙也在自家袋袋里。不过宝宝今早要一记头拿到五百块洋钿,姆妈肯定不会同意。倒不是汪家好婆狗屁倒灶,小气,不舍得让宝宝用钞票,而是钞票要拿给李莺莺,就是另外一回事体了。汪家好婆连李莺莺的电话也不让宝宝接听,哪能还肯让宝宝拿钞票给李莺莺呢,而且又是一大笔钞票,足足五百块洋钿,肯定不肯。
宝宝回家的路走得有点艰难。
3、
打完电话,李莺莺长长地舒了口气,放下话筒,一回头,看到那个男人还恨恨地看牢李莺莺,李莺莺觉着汗毛凛凛,赶紧逃跑一样地离开了电话亭,等到远远地离开了电话亭,人才感到一阵轻松,回医院的脚步轻快了些许,心里想,事体还算顺利。
李莺莺急匆匆地回抢救室,到了抢救室门口,人还没立定,就听到有人在叫:“张家成家属。”
只看见一个护士从抢救室门口探出身子,朝走廊张望着,叫着。
李莺莺听到护士的叫声,还不能适应“张家成家属”的称呼,迟疑了一下,先在脑子里反应了一下,觉得应该是在叫自己,是关于张家成。
抢救室里突然要寻家属,往往是凶多吉少,难道……李莺莺浑身一颤。
护士的叫喊声在李莺莺耳朵里顿时嗡嗡作响,心也像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刚刚轻松了一点的心又抽紧了,赶紧朝护士迎上去,走得脚步也有点乱,走到护士地门前头,想讲闲话,却不晓得哪能讲,讲啥闲话,嘴巴哆嗦了一记,紧张得突然出不了声了。
护士讲:“阿是张家成家属?”
李莺莺讲:“不是,哦,是,是。可以算是的。”李莺莺不晓得哪能回答。李莺莺不是家属,张家成的亲人都在国外,而在国内张家成没有家属,眼门前却只有李莺莺一个人,只有伊这个不是家属的“家属”。一记头讲不清爽,李莺莺回答得有点语无伦次。
护士不满地朝伊看了一眼,有点不爽,讲:“不管哪能,听好了,病人失血过多,输血量大,医院血库储血有限,需要家属配合,准备输血。准备好了,到血库检查身体,尽快输血。”说着递给李莺莺一张付费单。
李莺莺似乎没有听清护士讲闲话的内容,脑子里只惦记着张家成的伤情,抢救的状况,赶紧急急地问了一句:“病人现在哪能了?”
护士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句:“在抢救。”便退回抢救室,门关上了。
抢救,当然在抢救。抢救得如何?能抢救得回来吗?依然不知道。李莺莺手里捏着护士递给伊的单子,僵立着,看着重新紧闭上的急救室的大门,和门上头的依旧闪烁不停的红灯,有点无助。
李莺莺僵立了老半天。才想起了看手里的单子,这才明白,要付款,家属要准备输血……
怎么准备?找谁准备,懵了。
4、
宝宝手里还提着“饭菜提篮”,回到屋里门口头,看到屋里门关着,在门口立停,进门前还有点犹豫,犹豫哪能跟姆妈讲?讲啥闲话恰当?要晓得,自己一举一动都关系着一条人命,千万要谨慎。尽管这个张家成是啥人,宝宝不晓得,只要李莺莺想救的人,大方向是不会错的。伊就要全力以赴。当然也绝不能跟姆妈碰僵,一碰僵,就是绝路。伊想伸手拍拍脑门,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克制,刚想抬手,猛地想起来,手里还拎着的“饭菜提篮”,心里一凉,“饭菜提篮”又拎了回来,有点麻烦,姆妈看到“饭菜提篮”,就晓得自己没有到艾米丽的医院里去,自家没去医院,不要说拿钞票,连脱身也就是难上加难了。宝宝真想找个垃圾桶把“提篮”掼掉算数,不过,想想艾米丽还没有吃饭,又有点于心不忍。哪能办?
正当宝宝一时有点手足无措,心里烦得一塌糊涂的辰光。
对门黄伯伯的儿子——“阿大”跑过来讲:“宝宝爷叔,姆妈讲,叫侬帮姆妈读封信。”
宝宝正烦得要命,听了阿大的闲话,肯定不会有好面孔给他看,回答的闲话也不耐烦,讲:“侬姆妈不是在读夜校嘛,还有侬不能帮姆妈读读信?再讲侬阿爸呢?”
阿大有点委屈,讲:“信里的字写得太潦草,姆妈看不懂,阿爸也讲看不懂,我更加看不懂了。”
宝宝不耐烦了,本来还想讲:“阿大真笨。几年书读到啥地方去了?……”不过闲话还没讲出口,却咽了回去,心里突然一亮,突发奇想,有了新主意,就对阿大讲:“好,我去念信。”
宝宝拎着“饭菜提篮”进了黄伯伯的屋里,还没进门,就听到黄伯伯正在埋怨李家婶婶,讲:“信的大概意思看懂了就可以了,做啥麻烦人家宝宝,宝宝忙来兮……”
宝宝赶紧打断黄伯伯的闲话,讲:“不要客气,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宝宝接过李家婶婶手里的信,一面读信,黄伯伯一面却在一边挤眉弄眼,也不晓得是啥意思,读完信,黄伯伯叹了口气,李家婶婶却一面孔喜色,连连称谢,又对黄伯伯讲:“侬看看,侬看看,侬看信的辰光哪能没有讲苏北阿姐要到上海来寻生活做?偏偏大事业漏掉了。宝宝一读信,事体就听得清清爽爽……”
其实苏北阿姐要到上海来的事体是黄伯伯是故意漏掉的,生怕李家婶婶心眼小,嫌鄙阿姐到上海来添麻烦,故意讲信写得潦草,看不懂。现在看到李家婶婶的表情,不好意思自家有点小人之心了。赶紧起身,讲了一声谢谢。
宝宝一看时机到了,讲:“不要谢我,我也正有事体求你呢!”
李家婶婶讲:“讲啥客气闲话,有啥事体尽管讲,只要我做得到的,一定做。”
原来宝宝要李家婶婶帮忙到艾米丽住的医院跑一趟,把饭菜给艾米丽送过去,此举可谓一石二鸟,既饭菜给艾米丽送去了,让艾米丽不饿肚皮,自己也可以一门心思给李莺莺送钞票了。
李家婶婶满口答应。
宝宝给了李家婶婶医院地址,还给了五角洋钿当跑路铜钿,李家婶婶客气了一番,也就收下了钞票。
宝宝看牢李家婶婶拎着“饭菜提篮”出了门,宝宝松了口气,回家去了。
到了自家门口,进门前的一刻又犹豫了,掂着手里的钥匙,立在门口,叫关辰光没有开门进屋里……
宝宝还要再仔细想想,哪能去对姆妈讲?哪能才能拿到钞票?哪能才能顺利脱身,把钞票送到李莺莺手里?一步一步都要想明白,一步也不能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