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波折（1/1）
雪未止，风未定。
这场旷古绝今的大雪已连着下了两旬，今日终于有了减弱的势头。鹅毛飞雪转成淅淅沥沥的沙雪，落在地面沙沙作响。
坐在莫府大堂内多日来忧心忡忡的杨清风见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紧蹙的眉头缓解，脸上终于带上了一丝笑意。
“看来这雪祸总算是要消停了。”
杨清风如释重负地对身旁的莫问说道，这段时日他总会来莫府坐坐，在他看来，面前的男子有经世之略，不做官真是可惜了。
前些日府仓的存粮便已尽数发放到临安百姓手中，暂时解了燃眉之急，如今是真的空空如也。
可莫问聆听着堂外嘶哑的落雪声，面色依旧凝重。
见他这副模样，杨清风心中奇怪，不解问道:“莫家主，这雪势减弱是好兆头，怎仍愁眉苦脸？”
“呵～”，莫问嗤笑一声，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位临安知府，幽幽道:“莫非知府大人真认为这场沙雪是个好彩头？”
杨清风不知莫问为何如此发问，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向来不耻下问的他垂首低眉，恭敬拱手求解:“杨某愚钝，望莫家主解答。”
看着对方恭谨求知的眼神，莫问也不太想为难这位为百姓着想的命官，缓缓起身走到堂前，伸手接住一捧沙雪，握在手中摩挲。
“沙雪后必有冻雨，知府大人，这满城雪盖，若是一场雨落下，想必会发生什么便不用我说了吧。”
杨清风闻言脸色瞬息大变，嘴唇颤抖着吐出声来:“千里冰封！”
莫问头未曾回头，无声默认了他的话。
深感事况不对的杨清风赶忙起身，急匆匆便往外行去，他准备回府衙派人上门告知百姓做好防范，加紧清理房前屋后的积雪。
似是知晓其心中所想，莫问淡淡出声道:“知府大人，没用的。”
“持续半旬的雪祸已耗尽了城中百姓的贮存，连府仓的陈粮都已尽数清空，街头巷尾清理出的积雪也已无处安放。便是再有异变，百姓也再无余力抵抗。”
“希望我预想的是错的吧。”
脚步声停住，立在院中的杨清风好似一下子老了不少，辛劳一月的他最后却得知仍无法改变事态结局，如何能不失落。
“莫家主，杨某该当如何？”
坚硬的雪砾砸在脸上生疼，可杨清风浑然不觉，失魂落魄地仰望着苍穹，无力吐道。
莫问正声:“事到如今，只能严守城门，防止有人私下偷偷开门，城外饥肠辘辘的野兽可比这雪祸危险太多，百姓承受不起。”
杨清风呼出一道白气，长长一叹。
“也只能这般了，只盼老天怜悯临安百姓。”
从莫府回到府衙的杨清风未将莫问的推测告知第三人，所谓三人成虎，在推测尚未成真之时他不想击碎看到曙光的百姓心中的希望，以免引起新一轮的恐慌。
空中飞雪已尽数转为沙雪，且雪势渐渐减弱，已能遥遥听闻城中各处传来欣喜的叫声和感谢老天爷饶恕的祷告。
杨清风的内心不由稍稍松懈，一切都在往可控的方向驶去。
心中暗暗祈祷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临安已经不起折腾。
夜间，城中淅淅沥沥的沙沙声逐渐消沉下去，听上去有停下的架势。一直坐在府衙书房内听着动静的杨清风紧绷的神经缓和下来，几日未合眼的他感到抵挡不住的的睡意袭来，还未来得及放下手中的折子，便已昏睡过去。
”啪嗒！“
摊开的折子重重盖在其脸上，可累坏的男子浑然不觉，书页下发出一阵阵急促的鼾声。书房内的烛火慢慢燃尽，随着一阵青烟升起，房间陷入黑暗，唯有屋外的寒风仍在轻声呼喊，与屋内的鼾声应和，合奏着一场羽裳宫徵曲 。
鼾声渐渐平缓，应当做了一个好梦........
城中的百姓也在断续的沙沙声中陆续进入梦乡，提心吊胆这么久，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未多时，临安这座横卧在江南的城池沉沉睡去，只剩几条河中亢奋的游鱼，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下不时显露出晃动的身影。
莫府。
小楼一间房中仍透着翕微的光亮。
”怎么还不睡？”
鱼幼薇掌着灯走进，边问边走至灯柱旁添了些灯油，屋内瞬间亮堂起来。
“睡不着。”莫问摇摇头，莫名说了句：“雪快停了。”
女子将手中灯盏搁在桌上，走至莫问身后，替他揉捏着双肩，在其耳畔吐道：”这不是好事么？雪儿那丫头在府上早就待腻了，每日都同我诉苦呢。“
“那丫头。”莫问想起少女便有些头疼，本就是爱玩的年纪，虽说待在府中乃是无奈之举，可的确有些枯燥。连香桂园假山穴中冬眠的锦鲤都常被少女骚扰，将其弄醒重睡。
头疼。
握住左肩上女子的柔荑，感受着柔弱无骨的触感，半眯着眼道：“恐怕这才是开始......"
女子不解，却也没有再问，只是催着莫问早些歇息。
经不住女子的纠缠，莫问只好起身搂着前者丰腴的腰肢，探身吹熄灯盏，二人相拥着行出书房，融入风雪。
夜色已深，暗云阴沉。
在人人入梦之际，空中一滴滴晶莹开始降坠落。
一滴。
两滴。
百滴。
滴串成线。
线联结为幕。
天地间水雾升腾，冻雨落在城中，与积雪相互交融，整座城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冰封。
临安府衙。
“哗啦呼啦！”
“啪嗒！”
书掉落在地，沉睡的杨清风瞬间惊醒，还未回过神来，屋外淅淅沥沥的声响便充斥在其耳畔。
“不好！”
一声惊呼，杨清风簌然起身。房内未有掌灯，不知撞到了桌角还是何物，痛哼飘荡。忍住痛意，他踉跄着奔向窗子，用尽全力推开。
“哐当！”
巨大的碰撞声响彻府衙。
杨清风面容呆滞，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因缺水而干裂的嘴唇颤抖不止。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仿若灵魂瞬间被抽离，杨清风只呆滞地凝望着漫天冻雨不住喃喃着此句。瓢泼的雨线被风一吹，朝窗子倾斜而来，冰凉刺骨的雨水眨眼间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裳，仍置若罔闻。
这场雨彻底击碎了知府大人心存的幻想，同样粉碎了城中百姓的希望，想必不久后被雨声唤醒的城池各处将会是连天的哀嚎。等明日北风一吹，临安便会化为一座冰雪王国。不用等明日，现今屋檐下就已挂起厚厚的冰棱。
杨清风不忍再看下去，无力合上窗子，转过身后背紧贴在窗上，缝隙中透进的寒风刺骨。
他一步步犹同行尸走肉般走至桌前，颓然坐下。
“莫非，天真要亡我临安？”
似杨清风一般的情况正在城中传开，本以为逃过天灾的百姓们被漫天雨声吵醒，一家连一家，一户接一户，怀着对性命的担忧，开始哭泣。
未多时，哀声萦绕在临安城上空，如夜鹰的啼鸣，凄凉冷清。
“老天爷呀！你为何要如此对待我们啊......”
“娘，我还不想死.......”
“柳儿，别怕。若有来生，你我再做夫妻....."
诸此种种，不绝于耳。
可冻雨如何能听懂百姓的呐喊与求救，自顾自泼洒着鳄鱼的眼泪。
莫府。
未睡下多久的莫问被雨声吵醒，正想起身探个究竟，却被一左一右两道火热的娇躯缠住，动弹不得，只得再度躺回。
手臂一伸揽住二人，很是无奈：“你们这是作甚？”
窝在他右侧臂弯里的鱼花魁闷闷出声：”你才睡多久？身子不要了？“
“不必如此大惊小怪，我没事。”莫问失笑。
“怎会没事，就算武功再高的大侠他也得睡觉，再者你是我的男人，我在意你不是理所应当？”
“徐姐姐，是不是这个理？”
左侧的徐脂虎脑袋动了动，认可了鱼幼薇的说法。
莫问心中淌过一阵暖流，温柔抚着二位佳人的香肩，轻声道：“我知你们是为着想，可身为家主，还是得去看看，免得出事。”
二女闻言这才放开对他的钳制，不过还是关心道：“那你早些回来，天色尚早，还可睡上一会儿。”
已起身的莫问在二女的服侍下穿着衣，点头应下。
推开屋门，凛冽的寒风让人瞬间清醒。
小楼屋檐下已挂满了尖锐的冰锥，雨水正哗哗顺流而下。楼前院子中的桃树枝桠上同样缀满了冰晶，在未明的天色里透着阵阵寒意。
刚走至大堂，福伯便急匆匆走来，语气很是焦急：“少爷！雨势太大，气温骤降，府上庭院中已有不少树木被寒冰压断了枝干。”
莫问不急不忙在椅上坐下，抹去脸上的雨水，平静问道：“府上可有人受伤？”
“还好少爷让下人每日清扫几遍屋顶积雪，一切无碍。”
“没人受伤变好，树垮了便垮了，日后再种便是。”
莫问抿了口丫鬟刚端上的热茶，继续问道：“后山仓库里的木柴还剩多少？”
老人昨日已按莫问的吩咐前往仓中清点了数目，如是说道：“除去一些受潮不能用的废料，供府上取暖一年绰绰有余，”
莫问闻言点点头，当初选这所宅子一是丫头喜欢，另外便是看中了宅子连接的青山。山中野味丰富，层峦叠翠，一年产出的木材足够城中三分之一人用上一月。所以这些年来莫问花费大力气从官府将这座青山的归属权拿到了自己手里，很多暗影的工作也是在山中进行。
“福伯，您老身体不好，腿脚又患有风湿，冻雨恐加剧病情，这段时日还是少些外出，其余的事交给下人便是，好好养养身子。”
老人却是一笑：“老奴这把老骨头还扛得住，少爷不必担心。”
“唉..",莫问轻叹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老人放心不下宅子，上上下下的事情都要亲自把关。
正说话间，一名下人跑进大堂，低头禀报：“少爷，知府大人又来了，在外头候着呢。”
“快请知府大人进屋一叙。”
莫问摆摆手挥退来人，对着老人笑道：“你看，曹操不请自到。”
一道憔悴的身影缓缓踏进，走近主仆二人身前。不过一日不见，杨清风的鬓角已夹杂着银白之色。
“莫家主，福管家。”
杨清风拱手见礼，只是神色颇为萎靡。
“知府大人，天还未亮，若是思念寒舍早膳也大可不必如此着急。”
莫问语气促狭，他已然料到杨清风必定不会将冻雨来袭的消息透露出去，恐怕此时其心中悔之晚矣。
“莫家主便别打趣杨某了，如今雪祸过去，冻灾又至，本官有心为民，可是实在无能为力了。”
显然对坚信雪祸即将过去的想法悔恨不已，杨清风并未在意莫问话中的揶揄，反而苦笑着自嘲道。
见其如此，莫问也不再多言，请杨清风落座。看着堂外的瓢泼大雨，问道：“城中情况如何？”
“已派人冒雨前去查探，传回的消息不容乐观。城中街道已尽数冻住，车马难行，其质坚硬颇难清理。更糟糕的是不断下降的气温，已成为临安百年记载来最冷的一次，百姓粮食所剩无几，取暖的柴火也近乎消耗殆尽。”
“粮食还好，开放府仓还能撑个几日，可若无取暖之物。不消三日，城中百姓便得冻死五成。”
莫问听完沉思了良久，却是问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城中兵卒还剩多少？”
虽然诧异，可杨清风还是如实答道：“东西两座军营兵卒共两千三百余人，加上府衙的衙役，有接近三千人。”
说罢直盯盯看着沉思的男子。
”太少了.....”
莫问喃喃道。
杨清风苦笑着：“已经不少了。宋明之战，十万的临安守军被尽数抽调，这些还是杨某低声下气苦苦相求才留下的。”
临安是大宋规模第三大的城池，常住百姓八十余万，偌大的府城却只有不到三千人守卫，该说大宋皇帝是心大呢，还是单纯的没脑子。
“冻雨持续时间不会太久，大致今日便会式微，雨小后立马派人救援被困屋内的百姓，开仓放粮。至于取暖的柴火，莫府会想办法解决的。”
莫问快速沉稳地对杨清风说道，同时再次强调：“务必派人守住城门，防止任何人私开城门！”
脑袋宕机的杨清风听到“柴火”二字眼前一亮，正想起身道谢却只见莫问衣袂飘飘转身步入了后堂，只好对笑望着莫问背影的老人慨叹道：“莫家主心怀百姓，乃临安之福。”
“是啊，其实少爷古道热肠，只是他自己都没有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