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章 流火(1/1)
临安城内火光冲天。
茫茫夜色中,在第一队探路的发出攻城信号后,数不尽的流寇蜂拥而入。
马蹄踏在城内青石上,发出清脆的潇潇声。嗜血的恶魔们口中发出震耳欲聋的病态的狂笑,一时间,满城皆是惊悚的求救声,回荡在这座古城的上空,却依旧搅不散那乌云。
街道上,骚乱的百姓无力呐喊着,四处逃窜在街头巷尾,试图躲避这群穷凶恶极的匪徒。可迎接他们的是无边的杀戮,一匹匹骏马马蹄上裹着铁链,肆无忌惮冲杀在城中各条街道,泛着寒光的钢刀毫不留情地斩断逃命百姓的头颅。
未多时,临安城南已血流成河,屠杀仍在继续。
“妈的!穷光蛋,晦气!”
一名光头小首领从一栋房屋中走出,摸了一把脸上溅上的鲜血,鄙夷地吐了一口唾沫。屋内地一家五口尽数躺在血泊中,没了气息。
一道火光亮起,却是光头手中地火把,未曾搜到值钱物件的他恼羞成怒,随手将火把往屋内一抛,瞬间烈火燃起,未几将整栋屋子包裹。
火光映照下,光头男子的表情狰狞至极。
似感到汹涌的热意,男子后退一步,提着手中大刀翻身上马,呼啸着往其他屋子杀掠而去。
此般场景正不断在城中上演,城南存活百姓不足三成,房屋十之七八被烈火焚毁。死尸烧焦的恶臭传上街头,若人间炼狱。
通往城中其他三个方向的要道上,知府杨清风派出的官兵正苦苦坚守,每一刻都在减员,负伤者难以估量。
“大人!”
府衙洞开的大门冲进一名浑身被血色浸透的小卒,披挂的甲胄已布满裂口,裸露在外的手臂正不断淌着血。
来人气息急促,扑倒在堂前,挣扎着吐道:“快退,城西防线被突破,贼人已尽数涌入,三百五十二名军卒全军覆没!”
说着说着,来人一声长哼,头一歪,竟是没了气息。
“老师,快退往城东吧,去莫府,那安全些。”
亲眼目睹小卒断气的王子由快步走至沉默不语的杨清风身畔劝道,“您出了事,这临安可就真的乱了。”
可杨清风只是立在堂前,闭眼聆听着远处传来的凄惨呼喊,轻声问道:“子由,你跟了为师多久了?”
王子由不知在这紧要关头为何老师要问这个问题,可还是恭敬应道:“子由跟了老师十年了。”
“十年.....”,杨清风终于睁开双眼,回身注视着自己这位学生,眼神里满是怀念,“没想到你我师徒二人已并肩走了这么些年头了。”
手搭上王子由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不知怎的,王子由看着老师的淡然的表情莫名有些恐慌。
“老师不是个清官,也会贪墨,这点不好,你不可学我。我在临安为官十二载,大功不多,苦劳还是不少。临安是个好地方,多想再看看这城中风景,如今怕是不行了。”
“这些你拿着。”
王子由怔怔地看着老人转身取来一个包裹塞进他的怀中,很是厚重。
“老师您......”
听着老人像交代后事般的语气,王子由心脏骤缩,忍不住出口却被老人打断。
“子由,你是个好孩子,日后不会输于老师,定要记得做个爱民如水的好官。老师累了,想歇歇了,临安史上没有逃跑的知府,我不能做这首罪之臣。”
“走吧,去城东莫府,将包裹里的那封信交给莫家家主,他会保你平安的。”
说罢摸摸比他高出一个头的王子由,笑着转过了身。
王子由听得老人一番话,早已思绪紊乱。老师这是,这是打算和府衙共存亡!
“老师,不可!”
他下意识迈步想要上前,却被身后不知何时出现得两位黑衣架住了双臂,传来得力道让其动弹不得。
“带他走。”
杨清风略显疲态的声音传来。
“是!”
不由分说,二人架着王子由便往外行去。
“不要!老师!”
“放开我!”
“不要丢下子由一人!”
王子由疯狂地挣扎着,可无济于事,仍挣不脱二人的牵制。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瞬间苍老的身影渐行渐远,在这已成空壳子的府衙显得那么孤独凄凉。可老人仍挺直了脊梁,仿若在与天地抗争。
终于,王子由的眼中再看不见那道身影,全身气力一瞬被抽空,脑海中回荡着老人临出门那一句话。
“好好活着.......”
“啊啊啊!”
王子由突然发出一阵凄厉的哀嚎,随后泪流满面。两位黑衣面不改色,只是架着他潜行在夜色中,朝莫府方向快速奔去。
府衙中。
杨清风仍立在堂前,只是手中多了一把长剑,他轻抚着擦拭得雪亮的剑身,喃喃道:“老朋友,不知可否陪我再上阵杀敌?”
外头街道上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瞬间到了府衙外,一排排火把将门前照耀得亮如白昼。
随着哗啦啦的一阵下马声,一群恶徒鱼贯而入。手持着大刀长枪的匪徒们眼神玩味地望着堂前长身而立的老人,发出一阵嗤笑。
“让开!”
一声粗犷的声音自门后传来,闻言所有挤在门前的小厮们皆忙不迭分成两排,让出路来,瞬间噤若寒蝉。
“嗒嗒......”
肩扛大刀的光头小首领走进,听得众人息声这才冷哼一声转身看向堂前的老人。
“你是何人?”
杨清风面对着乌压压的恶徒们神色不变,淡淡说道:
“临安知府,杨清风。”
“呵!”光头男子有些诧异,“你就是那狗屁知府,没想到还挺有胆识,竟然不跑,不怕死?”
杨清风忽略男子的粗鄙言语,握紧手中长剑。
“嘿,这老不死的还想同大爷我过两招!”
见杨清风动作,光头男子似觉得前者异想天开,戏谑地扭头笑道,身后的匪众自然哄笑不止。
“咻!”
光头耳朵一动,刀口舔血的他下意识身子往后一退,一道寒光自其面前滑落。
定睛一看,竟是老人已到了近前。
“没想到还是个硬点子。”光头舔舔嘴唇,狞笑着捏紧手中大刀,眼中却是再无轻视。
双方身形皆动。
“咣当!”
金铁之声响彻府衙,二人双双退开几步。随后又冲杀在一起,刀光剑影密不透风,势均力敌的战况让观战的匪众傻了眼,未曾料到看上去是个读书人的老人竟还身怀此等功夫。
要知道光头男子可是临近一品的实力。
战局中,光头男子的攻势越来越凌厉,长时间的缠斗耗尽了他的耐心,何况身后如此多小弟瞧着,输了岂不是颜面尽失。
“嗡!”
大刀终于将长剑震开,男子面色一喜。抽刀便狠狠劈下。可杨清风丝毫不避,迎着刀锋同样将长剑刺向男子心口。
男子心中咯噔一下。
不好!这老家伙要以命换命!
可刀势已成,再无收刀可能,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寒芒临近。
“扑哧!”
一道沉闷的响声。
光头男子看着面前的老人,胸口插着一支红羽令箭,剑锋仅离心口不过三寸,却再不得寸进。
杨清风吐出一口鲜血,眼中的光彩渐渐消失,无力仰倒在院中。
光头男子抹一把脸上的冷汗,死后余生的他却是转身朝着不远处的黑暗中喊道:“季红月,老子不用你帮忙!”
可射箭之人毫无回应,如同隐于黑暗的夜鸦。
未得到回应的光头男子更加气愤,怒冲冲对着鸦雀无声的匪众叫道:“把这老家伙的头割下来,挂在城门上,看还有谁敢反抗!”
“是!”
火光燃起,历经一位又一位知府的临安府衙付之一炬。
城东的一条暗巷中,王子由望着城心冲天的火光,眼中最后一丝光亮熄灭。他缓缓转过身,搂着包裹,融入夜色之中。
“老师,我会还您一个繁盛临安.......”
在飞匪寇猛烈攻势下,城南城西皆已告破,无数流民在铁蹄的驱赶下流水般涌入东、西两城。匪寇扫荡过的街道找不到一个活口,路上尸横遍地,流淌的鲜血凝结成一片片血花。数不清的房屋被付之一炬,灼热的浓烟升腾在临安上空,久久不曾散去。
拼死抵挡的守军也已陆续撤往城东、北联结之处,试图以肉身延缓匪寇推进的速度。可饥肠辘辘的守军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冲击,已是强弩之末,甚至有的连站立的力气都已没有,纯属靠着心中那股誓与临安共存亡的意志支撑着他们还未倒下。
原先近三千人的队伍如今已死伤过半,面对气势正盛的一万余匪寇,实在是孤立无援。也许,他们不过是在等死亡来临。
余烬仍在燃烧的临安府衙前,一道隐藏在宽大黑袍之中的身影静立,帽檐遮住了其面庞的轮廓,看不清表情。
在其身后,一位英姿飒爽全身火红打扮的女子信手低眉,恭敬候着,其背上的箭袋明显少了一支。
“ 储霸人呢?”
黑袍出声打破了寂寥,嗓音若潭水般清冽,竟是一名女子。
红衣女子恭敬回道:“启禀素皇。那家伙正率部攻打北城。”
“蠢货!”
一声厉喝,黑袍女子面前路面上的坚冰瞬间粉碎,看得红衣女子身子一颤。
“攻城前我便说过不得滥杀无辜,这临安知府更是制约城中百姓的筹码,竟然给我杀了。看来我说的话如今没有用了,谁都不听。”
“素皇...”
红衣女子刚开口,便被身前之人打断:“传令于他,给他三个时辰,攻陷北城,不得屠杀平民,否则自杀谢罪。”
说罢黑袍鼓动转身离去,惊起漫天雪尘。
莫府。
花厅内灯火通明。
众人围坐一圈,每个人的面前皆摆着一碗热气升腾的馄饨,汤面点缀着萃翠绿的葱末,淡淡的香气萦绕,让人食欲大开。
被城中远远传来的喊杀声惊醒的众人再无睡意,皆聚集在大堂之内。莫问索性让厨房做了些馄饨端上来,暖暖身子,这天实在太冷。
可在座之人除了莫问毫不受影响地大快朵颐外,其余人皆只动了几下手中勺子便搁在桌上,尤其几位女眷,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莫问云淡风轻地三两下将馄饨解决,又将碗中的热汤喝尽,结接过一旁丫鬟递上的手帕擦拭完嘴角油花,这才淡淡开口:“怎么,不合胃口?”
皆是摇头。
鱼幼薇踌躇半晌,还是担忧地开口说道:“听动静已打到兴宁坊了,离东城仅隔两条街,这般下去恐怕就得沦陷。”
“无碍。”莫问摆摆手,面上成竹在胸,“那群乌合之众攻不进东城。”
说罢也不解释,起身朝外院行去,他听见一阵敲门声。
留下其余几人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
行至大门前,双手揣在袖内的门房正打着哈欠准备开门,见莫问前来,忙不丁要躬身行礼,被后者止住。
“吱呀~”
随着一声凄厉的挤压声,大门缓缓开启,门前王子由三人正静声等候。
“进来吧。”
莫问对三人轻声说道,几日前杨清风便已同他谈论过此事,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多谢莫家主。”
王子由声音沉稳,悲伤的情绪已被他很好地掩饰住,只是红彤彤的眼眶不难看出这位青年内心经受的煎熬。
三人随着莫问一路往内院行去,没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在幽深的长廊中回响。
到了大堂,莫问请其坐下,杨清风留给王子由的两个死士直挺挺立在他的身后,面容肃立。
“呵呵。”
莫问轻笑一声,看着青年说道:“倒是给你留了两个好帮手。”
以他的境界,自然一眼便看出二人皆是一品金刚的高手,想培养一个这样的高手不知要耗费多少物力财力,看来这杨清风对他这唯一的弟子当真上心。
可惜,未见其龙游九天,便已了结此生。
也许,那位老人会在云端之上,看见这烟雨江南中的重新焕发出蓬勃的生机,再度绽放出如画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