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糊涂啊(1/1)
“都起来吧。”一个威严的声音,如古寺大钟,声不大,却传得很远。
这是老皇的声音。
连少年都站了起来。
等老皇披着如水的月光,飘飘荡荡,从天而降,所有的人都匍匐在火光里,除了被捆扎的向霸?。
“参拜人皇!”
将士们声音高亢,如山风呼啸。
“都起来吧。”老皇原样的话,又说了一遍。
站起身的东将军正要上前禀报事情原委,老皇却率先开口。
他训斥小荷,声色俱厉,道:
“你是圣女,如何跟着天选大将军胡闹……”
小荷闻言,“噗通”又跪倒在地,大气也不敢出。
“陛下。”东将军果断截住老皇的话头。
他不能任由老皇这样说下去,老皇这是要把罪责都推在少年身上。
东将军声音洪亮,语速缓慢,从为圣女说情入手,道:
“这不怪圣女。
是这老贼居心叵测!”
他一指向霸?,语调骤然加速,道:
“欲加害天选大将军!
幸亏飞将军舍命相救,才不致酿成大祸!”
飞将军虽无性命之虞,但在两道名剑之力的夹击之下,伤势着实不轻。
这是铁证啊。
向霸?听他这样一说,连连喊叫,道:
“误会!误会!误会……”
“住嘴!”东将军大声呵斥,又冷冷笑道:
“你私自召集校尉,埋伏在你府前,不是为了捉迷藏吧。”
这话杀伤力很强,只“私自召集校尉”这一条,就是“兵变”的大罪,他向霸?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陛下,陛下。”向霸?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向老皇求救,喊道:
“这校尉一事,您是……”
“闭嘴!”藤将军大喝一声,打断他的话,又用麒麟藤封住了他的嘴。
向霸?“啊啊呜呜”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老皇却似没听到向霸?的求助,脸上缓缓浮现出惋惜的神色,疑惑地看着东将军,道:
“竟有此事?”
东将军沉重地点点头,道:
“末将怎敢信口雌黄!
那些校尉的议事房间、记录均保持原样未动,名单与尸体,也正在核对之中。”
“唉!”老皇痛心疾首地蹙额跺脚,道:
“糊涂啊!”
他转脸,看着向霸?,一副怒其不争地表情,道:
“老哥哥,我让你去人族大军,是让你去传授技艺。
你看看,你看看,你到底做了什么!”
向霸?两眼爆睁,睁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嗓子里传出杀猪般的嘶嚎。
对此,老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顽固地照着自己的想法,兴致勃勃地演下去。
他双手抱拳,举过头顶,作揖到底,伤心地道:
“就此别过,就此别过。”
转身就欲离去,又想到什么似的,指了指少年和向霸?,道:
“都送天牢,等族老堂过审。”
他这样安排,合规合矩,并无差错。
哪知木讷腼腆的少年,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开口,低低的声音,却字字清晰,道:
“我不去。”
这些都是提前推演多遍,谋划好的,也是小鹿仙反复叮嘱过的。
每一个关键节点的选择,都不能出现意外,否则,极有可能前功尽弃,甚至被对手翻盘。
少年记得牢,用得准,无缺无漏。
听他这样说,老皇愣了一下,心道,这少年胆子肥呀。
可转念一想,按人族祖制,未经族老堂定谳,天选大将军不受刑钺,少年的拒绝,并无不妥。
他怔住的面孔,立即生出淡淡的亲切的笑意,道:
“那跟我去人族皇殿。”
“不去。”少年还是拒绝,依然是胆怯的声音,坚决的态度,道:
“你把我困在那个阵法里,不舒服。”
私禁天选大将军,这可是能令老皇丢掉尊位的罪过。
少年当着人族大军的将校们,说出这话,着实让老皇惊出一身冷汗。
老皇盯着少年,看他畏畏缩缩的土鳖样,实在不敢肯定,他是人傻说愣话,还是大巧若拙,装憨讹人。
看不透,也不敢用强,老皇只能“呵呵”尬笑两声,又和蔼许多,问道:
“那你去哪?”
没想到少年毫无教养。
他没有搭理老皇,只是低着头,转身就走,就像乡间有娘生没爹管的倔小子,誓死捍卫不值一毛的尊严。
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还是那个该死的唯唯诺诺的样子,道:
“要找我,去祈仙缘柳林坡。”
这成何体统啊。
不仅老皇,人族将士都是这样的想法。
哪知他们的感慨还在意犹未尽之时,“訇”一声,那边被麒麟藤捆扎的向霸?,身体竟然往下塌陷,成了一堆圆锥状的干粉。
只留空架子的麒麟藤,像个稻草人,干瞪着空洞的眼眶,望向不知多远的远方。
人族将士们,面面相觑,有大恐惧,从脚后跟窜到头发稍,脊背“嗖嗖”地发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只有圣女小荷,嘴角闪过一丝鄙夷的笑意,稍纵即逝。
少年更是撒腿就跑,像躲避老鹰的野鸡,拼命去寻找遮身的草窠。
圣女小荷只能跟了去。
“这……”老皇颇感意外,左顾右盼地寻找办法,恰巧看到藤将军,顿时有了主意,道:
“封起来!”他抡起胳膊,划了个大圈,把整个向府都包括在内,惴惴不安地道:
“藤将军,封起来,都封起来。”
藤将军抱拳领命。
新任的天选大将军跑去逛窑子,那听从卸任统帅的命令,也没什么不妥,况且这卸任的统帅还是人皇。
麒麟藤如夏日雨后,疯长的寂寞,瞬间就把向府,包裹得水泄不通。
里面传出此起彼伏地惊恐嗥叫,也没人搭理。
老皇又让飞将军去通知族老堂,飞将军忙领命。
但,当老皇看见他惨白的脸色,在火光的照射下,犹如鬼魅,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对飞将军摇摇手道:
“算了,算了……
我去。”
他踽踽独行,转过街角,没入黑暗,身影眨眼不见。
他并没有立刻前往族老堂,而是出现在父山脚下,一个叫烟波池的小水塘边上。
趁山月明朗,他似一位行吟诗人,久久徘徊,不愿离去。
或许诗兴来了,诗意到了,而诗句似顽皮的小娇娘,躲闪着,就是不让你抓住她,哪管你淫火高炽,情欲难耐。
吟安一个字,
拈断数茎须。
老皇要“拈断”的,却是钓叟多年的心血,和他自己,在风雨飘摇的人族命运之河中,最终的走向。
圣女小荷在祈仙缘柳林坡的客厅坐着,一直坐着,从昨天半夜来到这里,就这样坐着,闭着眼睛,没有表情,没有动作,似个木雕。
少年还在里屋睡着,直到到中午,才悠悠醒来。
有两个陌生的丫鬟,在床边侍立。
“小鹿仙呢?”他脱口而出,连自己都被吓到:为什么要找小鹿仙?
这两个陌生的丫鬟十分冷淡,也没什么好脸色,悻悻地道:
“这院的所有人,都被抓走了,我们是临时抽调过来的。”
“什么时候?”
“有一个多时辰了。”
“哪抓的?”他问完又摆摆手,示意两个丫鬟退下。
因为丫鬟不可能知道答案,因为昨晚老皇说了,要通知族老堂。
两个丫鬟并没有退下,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有点不耐烦地道:
“小鹿仙姐姐说,你醒来,就给你洗澡,你要不要?”
少年头、脸、衣物上的血污还在,一身沁入毛孔的酒酸味也还在。
再不洗,他自己都能被自己臭烘烘的身体,熏得晕厥过去。
他连连点头。
见他同意,两个丫鬟好生失望。其中一个,更是有气无力地开门,耷拉着肩,踢踏着鞋,逛了出去。
不大会,她带着八个壮汉,抬来了热气腾腾的双人沐浴桶;后面,还跟着两个小丫头,各自捧着亵衣长袍、浴巾花瓣、面脂手膏,衣香澡豆、头油漱盐等等,盥洗所需,一应俱全。
安放好沐浴桶,摆放好盥洗物品,壮汉、丫头们径自离开。
两个丫鬟很烦躁,也不招呼少年,只是慢慢腾腾地,要去褪掉自己身上的衣物。
“你们下去吧。”
少年看不得她们半死不活的样,而且,他也不习惯女人侍候着洗澡。不过,要是小鹿仙,又另当别论。
两个丫鬟如蒙大赦,还生怕少年反悔或者告状,走出去,顺手关门,又从门缝里伸进脑袋,强调性地叮嘱一遍,道:
“是你赶我俩走的!”
少年对着她,笑笑又笑笑,友善而且温暖。
两个丫鬟才放心离去。
少年让自己完全没入热水中,用窒息来让自己的大脑清醒。
他的思绪很混乱,心情也很沉重。
虽然一切仍在预料之中,事情的发展也没有偏离预定的轨道,但对向霸?诡异地死去,少年总觉着是个转折,一头扎进了不可测控的黑暗区域。
这是有苗头的。
原先谋划中,所有的审理都在人族大军中进行,现在看来,这是痴心妄想喽。
少年不甚了解族老堂,他的认知,还停留在整个天域的平均水平之下,甚至远不如人族之中的年老者。
他只知道,族老堂在人族有着无比尊崇的地位,是人族朝堂的顶级存在,是处置人族事务的中枢机构,对人族所有的所有,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至于族老堂有哪些人组成,如何运转,他一无所知。
无知才生忧虑。
少年不知道小鹿仙面对的是什么,是酷刑,是审问,还是和颜悦色、温柔以待。
他所能做的,就是把跟小鹿仙对好的说词,一遍一遍地温习,要做到合情合理、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正在少年躺在沐浴桶里,胡思乱想之际,有门房杂役跑来禀报,说门外有押司拿着韦、杜、嵇、阮四位族老的拜贴,请他赴宴。
这个时辰,午宴晚了,晚宴早了,来的还是押司,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是顶着宴请名义的过堂。
小鹿仙交待的事里,可没这一款呀。
少年先是脑子一懵:这该如何是好!
但四位族老故意把过堂说成宴请,倒给他提了个醒。
少年是堂堂人族天选大将军,是可以比肩人皇的大人物。
大人物总该有大人物的派头,大人物总该有大人物的尊严。
他想到这个关节,就知道该怎么打发:你们既然敢蔑视地给我送根杆,那我只能顺着杆子往上爬。
打定主意,他也不吩咐下去,仍躺在沐浴桶里,就当没听见。
门外的杂役不见回音,忍不住又禀报一遍。
这次少年答话了,但说的却是要换水。
杂役哪敢怠慢,跑来跑去汇报、调度,弄得一身臭汗。
那边押司看见他,还语带不善地催促。
这杂役憋着一肚子火,也没好话,对着押司作个揖,讥诮道:
“启禀押司大人,小的无能,要不您亲自去跟大将军禀报。”
押司刚要抬腿,一想不对,看这大将军昨晚的做派,为了条狗,就能整死个总教头,这可不是善茬。
自己的任务,本就带着违反规矩的大不敬,别神仙打架,我这凡人遭殃呀。
他转过这道弯,态度立即谦卑起来,还了杂役深深一揖,脸上陪着笑,亲切得道:
“不急,不急,麻烦小哥。”
杂役见这大将军果然好使,心气登时就平顺过来。
这上下通传,本就是门房杂役的职责所在,再说,押司态度又软化,就是再不愿意,他还不是得再跑一趟。
杂役带着八个壮汉,又抬来热气腾腾的双人沐浴桶。
少年慢慢腾腾,换个桶躺下。
杂役心说,真是林子大了,啥鸟都有,见过换酒、换院、换女人的,这洗澡换水,倒是第一次。
可等到走进少年泡过的那桶水时,他立即改变了看法。
是得换,这腥臭,能让人三天吃不下饭。
少年在沐浴桶里躺着,悠哉悠哉,好似忘记了杂役禀报的事。
杂役无奈,只得再次小心翼翼地禀报。
“这四个老杂毛。”少年听完,微微笑着,轻声斥骂,好似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之间那样,道:
“去!
就说我在泡澡,让他们晚上到我这儿来。”
“那这拜贴……”杂役从袖口里掏出拜贴双手捧给少年。
少年眼睛都没睁,随口说道:
“扔那押司脸上?”
“是。”杂役答应一声,屁颠屁颠地跑了。
他自己的任务完成就行,哪需要操心押司的死活。
见杂役回来,押司忙迎上去,客气地问道:
“如何?”
杂役没有回答他,反而给他作了一揖,遗憾地道:
“押司大人,对不住了。”
说完,从袖口掏出拜贴,狠狠扔在了押司的脸上。
押司没敢反呛,而是愣在原地,半天都没说话。
这是四位族老的拜贴,扔在他押司脸上,就是扔在四位族老脸上呀。
杂役从来没有这么过瘾过,真没想到,一向趾高气扬的族老堂押司,今天竟连连吃瘪。
他要把这事跟穷兄弟们说说,让大家都乐呵乐呵。
转脸走了两步,他才想起,只顾着撒气,话还没带到。只得又转回来,吊儿郎当地道:
“大将军说,他在泡澡,让四位族老晚上到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