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李代桃僵(1/1)
珣婆子端着手过来了。
她抬眼望了座上二人一眼,很快又将头垂得极低。
姜昙起身走到她跟前,温声道:“你不会说话,我问一句,你只管点头和摇头,总是可以做到的吧?”
珣婆子谨慎地点了点头,然后将脸侧到一旁。
“当初牙婆领你进府时,曾向我说过,你年轻时是在宫中当差的,是也不是?”
珣婆子怔了几秒,随即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极力否认着。
姜昙立刻将脸沉了下来,呵道:“你没说实话。”
老妇忙跪在地上,不断比着旁人看不懂的手语。
姜昙接着问道:“你是太后宫里的人,还是刘太妃宫里的?”
如她所料,听见这两个称谓,珣婆子就跟被人掐住了喉咙似的,惊恐万分,转身往门口爬去。
可霜叶却早得了命令,与几个丫鬟将门口堵得死死的。
她自然是逃不去的。
只能钻到了帷幔后面,将身子团成一团,瑟瑟发抖。
郡主与姜昙相觑了一眼,这才知道姐姐所言非虚,看来当年宫中凭空消失的乳娘嬷嬷,大抵就是眼前之人了。
她没了耐心,拍桌而起,指着老妇道:“还不老实招来,嘉柔公主到底是不是你害的?”
“不是,不是......”
哑了半辈子的珣婆子忽然惊呼了起来。
连门外的霜叶也吓了一跳。
那声音喑涩难听极了,应是太久没说话的缘故。
“别问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跟鬼附了身似的,哭着撞向厅中的圆柱,脑门子上登时红肿了一片,好几个婆子上前去拉,才勉强将人拉开了。
姜昙眯着眸子道:“好啊,果真是你,以为装了哑巴我就拿你没有办法吗?”
她上前攥住珣婆子的手腕:“正巧太后召我入宫,我带你一道去吧,至于你到底是谁,见了太后自有分晓。”
“使不得啊......”
珣婆子扯着她的袖口,使劲往地上赖,也不再是方才寻死觅活的模样了。
空洞无神的双眸里,只剩下深深的恐惧。
若真见了太后,哪里还有活路,车裂都算是最轻的责罚了。
老妇哭得几近昏厥:“我都招了,我都招了......”
她擦了擦眼泪,娓娓道来:“老身曾是公主的乳娘,也是太后身边的心腹,那年的雪夜里,嘉柔刚刚降生,刘太妃那缠绵病榻已久的女儿也突然病重了......”
望着高烧不退的娇儿,刘太妃忧心如焚。
可左等右等,宫中御医就是不来,嬷嬷回禀道:“皇后生了位公主,官家高兴极了,将御医都召了过去。”
刘太妃才顾不上那么多:“再派人去请,再顺道将官家也请过来。”
“母妃,母妃......”
四公主的声音很是孱弱,如风中残烛一般,随时都要熄灭了。
她生下来便是个体弱多病的,奇珍草药吃了无数,也不见好,渐渐地连路都走不了了。
先帝本来是疼她的。
可日子一长,这个束手无策的父亲也认定,四公主是好不起来了。
他不愿日日对着刘太妃那张满是愁怨的脸,干脆就不再来了。
听到女儿的呼唤声,刘太妃心都要碎了,她眼中噙泪,温柔哄道:“昭儿,再坚持一会儿,御医马上就要到了。”
四公主翕了翕毫无血色的嘴唇,努力地讨着母妃欢心:“母妃,我一点儿也不痛......”
“等明日太阳升起,我就会好起来了......”
刘太妃哽然失声,握紧女儿的手,一下又一下地亲吻着:“昭儿乖.....母妃会一直守着你的。”
“天好黑啊......”
四公主的羽睫微颤,像只落水的蝴蝶,振不动翅了。
“母妃,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忽隐忽现的瞳孔已经有些扩散了。
刘太妃的心窝里似是扎了把刀子,痛得无法自抑,她哑着嗓子叫道:“嬷嬷,嬷嬷,快......将灯都点上,有多少点多少。”
嬷嬷将寝宫中所有的蜡烛宫灯都翻了出来,刘太妃一边流泪一边点着灯。
“孩子,是不是亮些了?”
四公主极力睁大着眼睛,笑着安慰母妃:“亮一些了......”
刘太妃又点了几盏宫灯:“昭儿莫怕......”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已经十分亮堂了,刘太妃攥着颤颤巍巍的手腕,将火折子凑到灯芯前。
屋内无风,烛火却晃了一晃。
嬷嬷猛地跪在地上,悲恸道:“娘娘......公主走了......”
刘太妃的手僵在了半空,她当作没听到,继续将眼前的宫灯点亮。
只要不回头,她的昭儿就还在那......
宫娥来报:“皇后平安诞下五公主,官家请娘娘过去探望一眼。”
“探望,他叫我探望什么!”
刘太妃爆出一声哀鸣,字字泣血,疯了似的将手边的宫灯扫倒在地。
火焰沿着灯油在地上静静地攀爬着,瞬间将床幔引燃,宫娥吓得跑出殿外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刘太妃却笑中带泪,爬到女儿的身边卧下,轻轻地抚向她的鼻尖、脸颊。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四公主死在了寒冷的冬夜里。
翌日,刘太妃便穿戴整齐,前往皇后宫中道贺,五公主确实生得可爱伶俐,与她的娇儿一样,不爱哭闹。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乳娘怀里接过嘉柔,轻车熟路地逗弄着。
口中却念着:“昭儿,昭儿......”
皇后的脸色一变,对乳娘使了个眼色,叫她从太妃怀中将孩子抱走了。
刘太妃的手臂还维持着抱姿。
是嘉柔克死了她的孩子——她无比确信这一点。
万事万物相生相克,冬日里出生的孩子,将昭儿生命中最后的一抹火光,浇熄了。
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年,有一日,乳娘被叫到刘太妃的寝殿。
那女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点着一盏盏的宫灯。
“你老家是云州的?”
乳娘闻言跪在地上,不知她话中深意。
刘太妃笑着道:“三日后便是嘉柔生辰了,你找个机会,将她带到本宫这里来。”
乳娘磕头求饶:“娘娘,这可使不得。”
她不敢问,娘娘此话是何意,但她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
“不忍心是吧?”
刘太妃合上了火折子,拍了拍手掌,叹息道:“你也是个苦命人,听闻前些年,你家夫君喝醉了酒,竟将自家孩子当成邪魔妖怪,活活掐死了,酒醒后也沉江自尽。”
“你是不是掂量着家中无人,便无所顾忌,不受我拿捏了?”
乳娘神色怔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娘娘,奴婢哪里敢......”
“我看你敢得很。”
刘太妃眼里闪过一瞬狠戾,但很快又归于平静:“本宫派人去了云州,好生照顾着你家中的老母,只要你肯乖乖替本宫办事......”
三日后,嘉柔公主生辰。
宫宴上,刘太妃一直有意无意地睨着乳娘,示意她该动手了,仁明殿自有人接应她。
乳娘惊慌地避开那灼人的视线,身子一直微微颤抖着。
一个是生她养她的母亲,一个是一手奶大的孩子,她实在难以抉择。
嘉柔嘟着小嘴:“乳娘嬷嬷,柔儿想去花园里荡秋千。”
她心里痛了一下,牵着嘉柔离了席。
乳娘带着嘉柔七弯八拐,很快将随行的宫婢们甩在了身后,穿过假山,一个与公主年纪身形都相仿的小宫娥站在那里,唤着:“嬷嬷,月儿听您的话,一直站在这里。”
“唉,好孩子。”
她摸了摸月儿的头发,提议道:“咱们来陪公主玩藏猫儿吧。”
嘉柔笑着拍手:“好啊,柔儿要玩这个。”
乳娘擦去不易察觉的泪,动手解开月儿的衣裳:“那首先啊,月儿得跟公主换身衣裳。”
“公主先趴在这山石上,不准偷看哦,奴婢要和月儿藏起来了。”
嘉柔兴奋地点点头,乖乖照做,并小声数着数:“一、二......”
乳娘牵着月儿熟练地绕开了守在庭中的宫婢,来到了一处水井前,孩子奶声奶气地问道:“嬷嬷,咱们该藏在哪呢?”
望着那水灵灵的双眸,乳娘只觉得狠不下心来,哄骗月儿闭紧双眼。
“啪——”
她一掌劈在月儿的后脑上,将其打晕后丢到了深不见底的水井里,并将木盖重新掩好。
接着又快步赶回假山那边,牵着嘉柔便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这后宫大半的宫婢都叫刘太妃提前支走了,倒是方便了乳娘,她接连钻了好几个狗洞,带着嘉柔躲进了御膳房运货的马车。
嘉柔睁着大大的眼睛,小心翼翼询道:“嬷嬷.....月儿呢?”
乳娘笑得勉强:“嘘......月儿在找咱们呢,不要被发现了。”
她们躲了整整一夜,嘉柔很乖巧,直到昏睡过去前,也不敢动一下,吭一声,直到第二日负责采买的宫人,驾着马车驶离了宫殿。
刘太妃派出的人拿着画像四处寻她们。
乳娘带着嘉柔东躲西藏,在街头挨饿受冻,吃了不少苦头。
她拔下嘉柔头上的白玉簪,交代道:“好好藏着,别让歹人看见了,抢了去。”
嘉柔哭得伤心:“柔儿想母后了......”
一日夜里,睡得两眼发昏的乳娘忽而感到怀里空空荡荡的,一睁眼,嘉柔不见了。
她寻了无数个日夜,也没能找到公主,自己倒是先被刘太妃的人发现了,跳进粪坑里才躲过一劫。
心中的愧意击倒了她。
嘉柔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本该在宫中无忧无虑地长大,到了出阁的年纪,再由官家许配一门显赫的亲事。
可这一切,却被自己毁了。
那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也不知是被何人带走了,想来在这处处险恶的人间是活不下去的。
从此,世间再无嘉柔的乳娘,只多了个哑奴珣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