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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旧账(二)(1/1)

梁烨坐在自家湖筑小院里,正在悠哉悠哉的吹着湖风喝着香茶赏着月亮,嘴里还哼着不知道哪听来的小曲,一身月白色衣裳,旁边立着侍女为他驱蚊。

“别人都在为国事忙得团团转,你倒好,自己在这悠闲。”柏越拉过张椅子坐在一边。

梁烨扭头看了他一眼,嗤笑道:“我要是有什么动作,只怕是又要被一些人送去天牢改造了,东南那里还一把刀横在我头上呢。”

柏越要手下把带来的美酒都搬了过来,打发所有的佣人退下,在梁烨地注视下开始掀酒盖子。

“诶,你要买醉别来我这啊,天子国葬,这时候饮酒是重罪,你别扯上我啊!”梁烨凑了过来,嘴上说着不要拒绝之类的词,手却很诚实地掀起了一块酒布,顿时酒香扑鼻,他不由得感叹一句,

“哇,好酒!”

“德性!”柏越习惯性轻嘲一下,但由于现在心里闷沉沉的,这句嘲讽力度就被大幅度削弱了。

“常言道,这世间唯有美人和美酒不可辜负嘛。”梁烨灌了一口,砸吧着回味了一下,突然话锋一转笑着说,“美酒不细品反而用来买醉,越啊,这般糟践美酒,想必是被某位美人……”

柏越直接一酒缸子呼到他面前,打断了他那充满戏谑意味的胡说八道,他现在很烦,只想找个安静的人一醉方休,不想说太多。

梁烨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拿起一酒缸就往嘴里倒。两人就这样闷不做声地一口接着一口喝着酒,那点郁结的情绪不但没有随着酒水咽下肚,反而还发酵了黏糊糊地缠上了心头。

过了许久,柏越才开口问道:“明日新皇就登基了,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梁烨已经有些醉意,迟钝了一会才回答柏越的问题。

“就那样吧,不要这王爷名号了,做个普通人,盘下个庄子,娶个本分的姑娘,写写诗,作作画。”

“想的轻巧,如今战乱,又有谁能在乱世中独善其身呢?”柏越对他这想法很是不以为然,“如今形势紧张,你的身份太敏感了。”

梁烨挥挥手,反驳道:“越啊,你就是想太多了。我,我什么都不要了,就留个人,不贪求任何东西,随便往哪个疙瘩一躲,天王老子都找不到我。”

柏越和他撞了下杯,若有所思地说:“当年李观棋也是这个愿望……”随即他又加了一句,“不过他现如今,反了。”

梁烨把酒丢在脚边,甩了下头,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点,“反了?哦,正常,要是我,我也反了。”

他接着又走到柏越面前,对着他说:“你知道他为什么老是要和你对反着干吗?你不明白,什么权谋计策你只认最后的成王败寇,你不理解他们这些小人物的想法。 一将功成万骨枯,就是这个理。李观棋这个人不仅是因为心气高傲不愿和我们这些纨绔子弟打交道,更是因为他不甘心,他受的磨砺比我们要多,但最后因为出身,却不得不比我们低一等。”

“那场战争死了太多人了,其中最无辜的是那些无名的士兵以及百姓。北漠子弟的不满确实情有可原,但李观棋他们的不满我们又怎么会理解?”

“雁荡山那一战,我被困在了京城,但听打探的人说,就是那场战,契丹把柏系一派的大军围困拖死在了那里,朝廷有意延缓支援,那次折损了大梁当时最好的精兵、将帅还有军师谋士,甚至平民被误伤滥杀者无数……”柏越回忆道,那个时候他收到情报的那一刻,他感觉到的是是绝望,比母亲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更要绝望。

梁烨点了下头,补充道:“后来我奉命去安抚军心,一路上经过了见到过无数十室九空的村落,百姓疯抢粮食的枯城,弥漫着血腥味的营地……每天都要不知道多少死去的士兵被裹着草席扔到沙坑里,也要很多老妪妇女冒死跑到死人坑里,只是为了去在那一具具尸体里面寻找到心心念念人的身体。”

“北漠的风沙很大,狂风一吹,掩盖在尸体上的黄沙就被扬起,露出了少妇春闺梦里人的尸身。”

“我和你不一样,你十六岁长剑斩敌无数战功赫赫,我十六岁赴边疆铁锹埋骨,我没上过战场杀敌,但我比你更清楚一场战争的意义。除了杀戮,毫无意义。”

梁烨直接坐在地上,随手抓起一坛酒猛灌了一下,许是太久没这么激动了,呛了一下,回想起来自嘲道:“自那之后,我常常做梦都会想到那满天乌鸦啖食的场景,就对一切王权富贵产生了恐惧。所以,我说我理解李观棋的想法,是真的理解。”

说完他身子慢慢地往下瘫软,直到趴在酒缸上,嘴里还念叨着:“没有意义啊……真的没有意义……”

柏越一直在一边默默听他讲了这么多,他知道梁烨醉了,他喝得太猛了,酒量也差,清醒时候的他不会说这么多心里话。都说酒醉的人说的话不可信,但是柏越听了只觉得自己也好像醉了。

招呼着几个人把醉酒的梁烨抬进去,柏越一个人坐在院中,有些懊恼,这算什么事啊,本来想来喝个酒排解下情绪,到头来还被一个醉鬼说了一通。

“拾一,取纸墨来,密件,东南。”

……

夏琰在营帐内用打火石擦出细微的火花,借着这细微的火光将那蜡丸打开,展开字条,脑子里第一反应却是,柏越的字什么时候这么难看了……

慢慢读完才抓住看两个消息,一是苏寒将带队来支援,二是柏越会安排他和李观棋见一面,柏越似乎是很想将李观棋再争取回来。

他把信在火上慢慢烧掉,心里丝毫没有轻松一点,好像这乱局将越来越多的人扯了进来。刻意延缓时间到底是为什么?那契丹人在大梁内作乱究竟是私人怨恨还是蓄意已久?

这些问题柏越都没有告诉他消息,或许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但如今,可能是最坏的消息了……

夏琰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今晚卯时,他还要去会会李观棋。

会会那个谋略精通却极端仇视贵族的矛盾人物……

可心绪繁杂,翻来覆去,夏琰一宿都

难以入眠,估摸了下时间,觉得差不多了,便换上了一套便装,轻声跟着柏越安排前来接应的人来到了山脚下的一处农舍里。

这是两军的中间地带,安排在这里见面,就都不用担心对方使绊子。

那属下把夏琰带到门口后,便微微颔首相后退去,确实是很有规矩。

夏琰深呼了气,“吱呀”一声推门而入,直接和正对着门喝茶的李观棋对上目光。李观棋仍然是一副儒者模样,温和的面容,青色的便装,头发随意地用一根青绿色的竹子束起来,显得整个人飘逸不染世俗,看上去倒是个翩翩君子,一点都不像严袭描绘的那样。

李观棋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下。夏琰面上做出很轻松的样子,坐在了李观棋对面。刚刚对方那轻飘飘的一眼,居然让他觉得有种被看轻的感觉,心里极度的不爽,但表面上还得和气地和这孙子斡旋,夏琰暗地里咬了咬牙。

“在下李观棋。”

“夏琰。”

简单地介绍认识了下,李观棋看他似

乎面色不善,加了句:“我听说过你,夏霖的弟弟,二十四岁便官拜兵部尚书,仕途通达。”他有意无意地加重了最后四个字,这点微妙的感觉让夏琰那不爽的情绪进一步加深。

“我官职都是我自己得来的,和我娘我哥没有关系。”夏琰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了下。

李观棋把玩着手上粗糙的茶杯,农舍里都是寻常人家的东西,朴实简单只追求实用。他依旧面无表情,眼睛都没看夏琰一眼,“我可没说什么。但是啊,不是所有人只要有才华就能有机会被赏识的。不管你自己愿不愿意承认,你现在的一切,和你的出身还是有很大关系的。毕竟一个养在京城没上过战场的人,又怎么能那么早坐上这么多人梦寐以求的位置呢?”

夏琰皱了皱眉,本能得想反驳,但是一想到李观棋的遭际,最终只能说一句:“你还是不要把朝廷想得那么脏了。”

李观棋对他这种话语显然是听多了就不在乎了,不知道曾经有多少人对他说过这句话,好听的都会说,但实际上到做的时候,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他已经麻木了。

“行了,我之前欠柏越一个人情这次才答应和你见面,有什么要说的尽快。”李观棋不耐烦地说道,手上却只是将那粗制的杯子轻轻放回茶盘里。

夏琰捕捉到这一细节,联想到严袭之前说的话,便打着胆子猜测了下:“其实你是不希望发动战争的吧?”

这句话说完后,夏琰明显感到对面顿了一下,虽然幅度很小,但这也足以说明他猜对了方向。

“那又怎么样,我当然不想发动战争,但是夏小将军难道没听过‘苍天当死,黄天当立’这个故事吗?”李观棋终于将目光放在夏琰的脸上,看着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很明显带有军士的硬气,“梁家的江山坐得太安稳了,安稳到都忘了是怎么打下江山的,我帮他们回忆回忆,不好吗?”

“说来你应该感谢我,夏小将军,不整这么一下,你觉得那位会记起夏家对大梁的军功吗?”

李观棋轻蔑地笑了笑,那张一直没有什么明显表情的脸,此时配上这么一副嘲讽地表情,倒是轻佻不羁到了极点。

夏琰手忍不住握紧了拳头,隐忍着怒火,压低着声音说:“所以之前你是故意丢城的,甚至还有可能配合了那群盗寇?”

“对啊。”李观棋承认得坦坦荡荡,“那群蠢货不堪重用,所以只好这次我亲自出马了。”

“你!”这次夏琰是真的怒了,“你凭什么这样?!你知道我折损了多少弟兄吗?他们都白白死了啊!”

“白白死了?怪我?还是怪你没早点发现?要怪你就只能去怪那姓梁的一家!”李观棋面对他的怒意依旧不慌不忙,甚至反唇相讥道:“我不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为了没有意义的事情去牺牲生命。王室贵族好大喜功,一次战争对他们来说是好事,但是对于千万百姓来说确实灾难,但是又有谁在乎呢?连你不也是希望早点得功受赏吗?那些你嘴里口口声声的死去的兄弟,你最多也只会给他们家人一点抚恤金吧?但是没有用啊,不过,你也不在乎。”

夏琰被他这么尖刻地评判,不由得是火上浇油,虽然心里明白不能动气,但是面对李观棋这恶意的揣测,他实在是忍不下去。

“你不要因为你的一些偏见就给所有人下定义!我告诉你,我不会,我会把每一位为我战死的弟兄的名字写下来,我军中所有幸存下来的人,不论将帅还是伙夫,都会负责赡养牺牲了的弟兄们的父母,照顾好他们的妻子儿女。”他停顿了下,补充道,“而且,先帝已经故去了,现在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是不一样的,他会重视每一个为国作出贡献臣民。你这样反叛,只会让你城内的百姓受苦,还会让很多无辜的士兵战死。”

“再说,你不会不知道那个契丹人参与了这一切吧?他有什么目的?你和他的关系是什么?李观棋,你这样已经不仅仅是反叛了,还是叛国!”

李观棋眼里瞬间充满了杀意,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叛国。”

“梁姓皇室不等于整个国家,这个国家的江山是整个国家百姓一代代人守卫下来的。推翻这个王朝不等于背叛这个国家,我只是给他们换个统治者,一寸土地都不会落入异族的手中!当然毕竟是大改,有点损失正常,但结果终究是好的。”

这番惊世骇俗的话语着实让夏琰吃惊了一下,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背叛皇室不是背叛国家,一般人们印象里朝廷天子就是国家,这是几乎对等的关系,但今日李观棋这些话,真实让他开了眼了,同时他也深刻感受到李观棋对于皇室贵族的敌意。

他深呼吸了下,让自己的情绪渐渐平稳,来问最后一个问题:“所以,你是执意要反,对吧?”

李观棋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无声地肯定了他的想法。

那这番谈话也就没有意义继续下去了,夏琰站起身来整理了下衣服,拍了拍袖子上实际没有的灰尘:“李观棋……观棋不语真君子,你爹对你期望挺高的,但是还是没做到观棋不语啊。”

李观棋依旧轻笑一声,实打实的嘲讽之态:“当我知道自己和我在乎的人只是棋局上不被人重视生死的卒子时,我就做不到观棋不语了。”

说完他就做了个送客的姿态,两个站在对立面的人,又这么会谈到一起呢,不过也好,还了柏越这个人情。

夏琰皱了皱眉,大步走了出去,出来没走几步就还是觉得不妥,又折返回来说了一句:“你要是后悔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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