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林家金梧桐（1/1）
月儿如刀高高挂。
林家朱红围墙上，四人趴在半丈有余院墙旁，只有三个脑袋露了出来。
赵小诗双手环胸，背靠着刚好比她高出一头的院墙小声抱怨着，“要我说，直接杀进去，一不做，二不休！磨磨唧唧的，到啥时候呀？黄花菜都凉了！”
李牧遥朝着下方伸出一根手指，轻声道，“嘘，有人来了。”
一个清脆的谄媚男声响起，“要我说，周大人，这些人其实就是自己不识抬举，守着块破木头就当宝了。”
此时又传出了一个厚重的中年嗓音，“哎，此话短浅了，这梧桐古木，本就颇受皇天都那些大人们的青睐，找个巧匠，做成床榻，送与家中妻妾，床笫有幽香，随风潜入绵绵夜，最是润春宵良辰，那古木异香可遮少女眼，届时，眼前人不管是谁，皆化作她心上之人，啧啧啧，意乱情迷，那滋味，回味无穷呀！更何况，这一棵，足有数百年之久的，更是千年难得一遇，幸是在这不识货的贫瘠之地，才能得以保存至今。”
清脆男声再次附和着响起，“周大人真是见多识广，小的又学到了。”
中年嗓音猛地提起，正色道，“这次可是上头那位大人看上了，这才能操办成这事。你务必上点心，搞砸了，他老人家跺跺脚，咱们两家老小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说着中年儒士轻抿了一口身旁人一直端至嘴边的茶水，用绸缎袖口拂去红木靠椅上的灰尘，精美的仙鹤雕饰得以显现眼前，他眯着眼细细打量着，感慨道，“哎，老话说的好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明白，放心吧，周大人，只是可惜了那个小妮子，嗓子可真清亮，就是性子太刚烈了！”男子应声道，声音里满是惋惜和回味。
“你呀你，鼠目寸光，此事办好，以后飞黄腾达了，世间女子，自有的是排着队送上门的。” 中年儒士挑着嘴角轻笑安慰道。
“明白明白，托大人的福，以后还望周大人多提携才是。”
“好说，明天一早，带着人，交待的事都记牢了吧，可千万不敢藏私！”
“小的领命！”男子声音清脆洪亮，掷地有声。
那名被叫做周大人的锦衣华服儒士，哼着小调，意兴盎然，在身旁几人簇拥搀扶之下，出门而去。
“三千秋水意三千，长夜绵绵思绵绵。
佳人邀我饮美酒，红烛红帐花月圆。
春风催我何日往，我观月色几时闲。
妙哉，妙哉，不如今夜，不如今夜！”
身旁男子一路猫着腰跟在周大人后方，护着其坐进宽敞华贵的轿子方才起身，脸上始终挂着极尽灿烂的笑容，目送那顶宝蓝色的轿子消失在视野中，挥手不停。
待那人远去，男子面色一沉，蓦地收起笑容，身子骨也莫名站直了几分，他大手一挥招呼道，“哥几个都听到啦？荣华富贵，就在今朝！”
“我就说，跟着胡大哥准没错的！”身旁一名汉子直起身扫视一圈，附和道。
姓胡的男子眉头一挑，灿烂笑容复现，只是此刻才多了些发自骨子里的豪气，他朝着众人振臂一呼，“走吧，哥几个，喝酒去啊，再不去，那些小娘可都等急了！”
身旁几个汉子立刻浮现起压抑不住的笑容，搓着手靠拢了过来，脸上挂满了贪婪的神色，口水横流，“真去啊？弟兄们可都听胡大哥的。”
胡姓男子熟练地勾上身旁一个黝黑汉子的肩头，“当然是真去，跟着我胡彪，以后吃香的，喝辣的，有我的一口肉，就有弟兄们一口汤！”
说完，使了个眼色给身子另一侧的高瘦男子，喝道，“还傻愣着干啥，走啊，前面开道！”
“得嘞！”众人异口同声地应道，纷纷放下手里的工具，奋力拍干净身上沾着的灰尘。
只有如此这般，待会，那些生于花丛的佳人才愿与自己靠得更近些。
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可比家里不懂丝毫风韵的黄脸婆细嫩了何止千百倍。
一群人响起此起彼伏的肆意笑声，簇拥着向远处走去，徐徐消失在了夜色里。
院墙处，三个脑袋异口同声的脱口而出，“老色胚！”
虽然压低着声音，三人说完后还是紧捂上嘴巴，爬上墙头，踮脚张望着确认那群人已走远。
唯独，那位叫林无心的男子双拳紧握，紧咬的牙关此刻已微微沁出鲜红。
见夜色中再无动静，三人对视着一个颔首便熟练地跃下了院墙，剩下的赵小诗以一个诡异的倒挂金钩姿势也翻了过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摊流淌的金黄液体凝固在地面石板上，一棵粗壮的梧桐挺立在院中，树枝七零八落地散落了一地，树根中也有楔子形的缺口，显然树干过于粗壮，砍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整个院落萦绕着一股厚重的醇香，李牧遥三人四处张望中，规模和装饰便可看出，从前应该是一户比张家更繁茂的家族。
正门上方嵌着红底金字的牌匾，“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字体里勾勒的苍劲，已不知迈过了多少年岁，而今，扬起的木屑和尘土已隐隐蒙上了大半的金黄字迹，八字之中，唯有德字未染半点灰尘，明晃晃地就这么悬在这正门之上。
沉默中，林无心弯下身，手指轻轻触碰着地上那滩已经干涸的金黄，自懂事起便记得，儿时最爱在这巍峨的树荫下嬉戏。
茂密的枝叶，夏日里遮去了炎炎酷暑，在冬日还可化作明亮的白塔，那时年少，矮小的身材仰望而去，觉得此等巍峨的古树肯定便已通天，若是有朝一日也能爬上梧桐顶，伸手便可摸到天上的白云，有朝一日，若是真碰见了爱慕的女孩，便要一起到头顶处最高最遥远的树干上，在挂满天的星辰中，摘下那颗最为明亮的，亲手交予她。
记得小时候哪怕是偷偷摘下一片树叶，都会被父母严厉责罚，家中长辈更是从小便不停地教诲着，我们林家生来便是要世代守护这棵梧桐，虽然家中长辈从未提及为何如此，只知包括他在内的后世子孙，生来便肩有此责，万不可让古树落于他人之手。
而如今，正是这份守护，引来了这满门杀身之祸！
一伙“豺狼”涌入家中，四十余口无一得活！
家中有些根底的家丁护卫和林家儿郎，致命之伤是被利器干脆利落地洞穿心脉，但许多在死前便是四肢尽断的惨相。
那一夜，林家便是修罗场！
男子五指如钩，在地上生生地抓出十道血痕。
多想回去少年时，父母犹在，妹妹犹在，林家犹在！
而今，昔日的少年郎已弱冠有余，撑在地上颤抖的手，还是无力地像个废物！
男子面目狰狞地痛苦挣扎着，脑中有大雪般的碎片记忆飘落飞回，一股股冰凉寒流运转周身。
通天！
承光！
络却！
玉枕！
四大窍穴一瞬间被齐齐冲开！
赵小诗皱起眉诧异地盯着身前男子，震惊道，“自封五识，绝之五尘！意舌皆断，语不得出！这男子一定是知道什么惊天秘密，而为了保住这个秘密，自己以秘法封住了自己的部分记忆和言语功能，若是未到时间他人强行破开，他只会当场身陨，而之前的他，哪怕受尽千遍折磨，都会守口如瓶，因为他自己根本就记不得了，只有见到某件特定的旧物，才能重新破开封印！”
林大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咬紧牙关，“对的，一定就是如此，一定有什么比他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才让这个男人忍辱偷生至今！”
此刻的男子已蜷成一团不住地咳嗽着，林大义上前拍打着男子后背，只见男子狰狞的面目终是缓缓复归了平静，双眼爬满了密布的血丝，极其虚弱地呢喃着，“根上八尺有其心，人可死，梧桐木心断不可失！”
林大义抬起头，目光移至男子所述位置，打量着木根上方八尺，似是觉察到了有个陌生目光的注视，本还虚弱躺着的男子，触电一般地回光返照！
他猛地挣扎着起身，身子如秋日枯草般歪歪扭扭，走得却是极快，赶在所有人的身前朝着金色梧桐跑去，任脚步踉跄，却是不管不顾，口中不停重复着，“人可死，木心断不可失！”
男子直直地撞在了梧桐树下才停住了脚步，他侧耳贴在树干之上，右手扶着这棵悠悠古树，似是在与谁对话一般，他合着眼，时不时轻轻地点着头。
片刻后，男子已是泪流两面，他轻轻摇了摇头，神情淡漠而平静，眼神里却是众人从未见过的冷冽，男子轻声道，“知道了，先生。”
男子向后跨出一步，双臂张开，似是要拥抱这苍茫天地。
散落满院的梧桐树叶如获召唤般，在男子四周越聚越多，逐渐盘起一道枯黄龙卷！
男子终于开口，却不再是模糊不清的咿呀呢喃，而是洪亮至极的清朗嗓音。
此声此语，须昭之天地！
“九天在上，请鉴吾心，在下林家长子林梧欣，我林家世代伴先生已三百载有余，今风雨飘摇，大厦将倾！我林家四十余口尽陨，也未能护得先生周全，实属吾辈之罪，然我林家除梧欣外，未曾生苟且偷生之志！未曾有苟活于世之人！命矣！”
“螳臂当车也好，蚍蜉撼树也罢，希未辱先生有生之志！”
“今梧欣秉先生遗愿，有幸随先生于风雨中高歌而去，留三尺清白于人间，足矣！”
男子说到此处，对着金色梧桐一揖到底，朗声道，“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说罢，男子束发而立，双手负后，一身宽大的儒家衣衫随风飘摇，宛如三分儒圣临世之感！绵绵意气，层层叠叠，四周梧桐落叶组成的枯黄龙卷一盛再盛，将男子与梧桐古树裹挟其中，龙卷拔地百丈有余，接天而去，呼啸之声不绝于耳！
男子回首望着这熟悉的院落，竟是浮现出一抹满足的微笑，似是许多沉重之事都在此刻于心头放下了，男子双手再次上举。
“浩瀚天地当入我怀！”
狂风舞乱满头青丝，男子安详闭目，重复着儿时父亲总是而他耳边念叨的话语，男子嘴唇轻动，声音却是响彻天地！
万千积郁浊气，皆随风而去！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