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山雨欲来（1/1）

“有万物应春发而生，随春末而死。”

一段苍老的声音唤醒了沉睡中的林无心。

林无心直起身来，立刻戒备地看着对方，容貌哪怕尽数一样，但此时老者的气质绝非白天所见平庸的扫地老翁。

老人盯着他，不急不缓地开口，一颗黑色棋子在右手指缝间翻滚不停。

“先莫问我到底是谁，从何而来，也不要问所图为何，其实可能我也不知，我只问你，想不想报仇？”

林无心毫不犹豫地坚定点头，立刻站起了身。

老人挑了挑眉，含笑问道，“哪怕这次便真是连那一线生机都没了？”

林无心没有半分畏惧，反而露出坦然笑容，双手抱拳，“九死无悔！”

不等老人答复，随即重重地弯下身去与地齐平，“求先生指点！”

老者抚须坦荡一笑，“猜你便是如此了，起来吧。”

林无心恭敬起身。

哪怕不知对方是谁，可若有千百分之一报仇的机会，对此刻的林无心而言，那一切便是值得的。

老人转过身抚须而笑，于山腰处欣赏着这已无比熟悉的山间草木。

清风明月犹在，一如往日，却怎么也看不够。

老人扫过空空荡荡的神风亭，仅片刻便匆忙移开，思绪亦有所归。

老人心有念而终未诉诸于口，心间人再难回眼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老人徐徐走上那神风亭，一手负后，一手伸手去触摸身前虚无缥缈的清风，温柔地轻声开口：

“无心啊，你说一个自己本就如一叶浮萍的可怜人，为何总是忧心怜爱这世间苍生？”

林无心先是困惑地望着老人，思索许久，直至眼帘模糊，便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可怜人最明白其中苦楚，不想自己成为可怜人，自然也不想世间其他人成为可怜人。”

老人怔怔无言，良久后轻声呢喃，唯有自己和清风可听见，

“可怜人她也最怕其中苦楚。”

老人身形一闪，从神风亭处消失，再出现时就立于男子身前十丈处，老人双目正视林无心，身上气势陡然一变，凌厉之气毫不遮掩。

老人张开双臂，似是在吸纳这一方天地，磅礴之气外溢，山上刮起阵阵罡风。

罡风吹得林无心顿时睁不开眼。

片刻之后，睁眼之时，老人本空空如也的双手，一手绕着欢快跳脱的数缕清风，一手拘起白如羊脂的一捧月华。

老人一步十丈，一步便踏至男子身前，不容置疑的声音开口，“林无心，我乃周家周青阳，周家枪道第二代传人，今正式收你为徒。”

林无心不知所措地正要双膝跪地叩拜。

老人一把抓住他的手，直接将他拉起身，阻止了他自以为的礼节，老人郑重开口，“无心，我只与你说一次，从此以后要记住，双膝只可跪父母，不管旁人与你说甚，即便见天地仙人，最多只可单膝而跪，更何况是我，哪怕第一次为师，老夫也最不喜这些繁文缛节。”

男子重重点了点头。

老人继续缓缓开口，“无心，你根基不稳，原本好生打磨，也可走上武道正途，可你被因果所纠缠，心境难平，武道本就极易走火入魔，步入嗜血嗜杀的旁门，故而，今日，只可借天地之力取巧强行拔高修为，助你了去这一身因果，只是此种拔苗助长之举不仅会立刻耗去你数十载阳寿，还会埋下天地反噬的祸根，换而言之，这法子，报仇成与不成，你皆注定是死人，你当真想好了？”

林无心重重点头，眼眸无比坚定地直视老人。

老人爽朗而笑，“当是如此！”

老人一脚重踏，方圆百米地底炸出一声闷响，老人眼眸蓦地生了一团火焰，老人庄严之声开口，“林无心，看着我，随我念！”

老人燃烧的双眸注视男子，跳动的炙热火苗随之也在林无心瞳孔中慢慢升起。

老人郎朗开口，响彻此方天地，无心认真且郑重地重复着。

“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意有不平，不得往生。

以我之躯，载之万物。借法天地，长枪得鸣。”

语罢，老人嘶哑的声音猛然暴涨，

“一借百年木心燃我血，十载光阴换朝夕。”

炽热的温度在林无心周身窍穴流淌，滚烫的气息席卷而来，带着他从未拥有的力量。

“二借天上明月开天眼，因果循环今日断。”

老人拘起月华的左手，在男子眉心处轻抹，男子眉心裂开一个充满光华的小口，满满一捧月华涌入其中。

天眼顿开！

新眼如镜，在心湖中映照目中万物，万物在心湖倒影的一举一动，皆慢三分。

老人言语不停，天地异象突起，狂风乱舞，山雨已至。

“三借人间意气三尺锋，斩尽世上不平事。”

老人右手抓住萦绕在袖的数缕清风，双手数下重重点在男子头顶通天承光两座窍穴，随即一跃而起，双手合为抱鼎之式重重压下，绵延的清风自高处被牵引，径直贯入男子体内。

林无心顿时双脚被吸离地面丈余，似是再承受不住此等威压，面如白纸，七窍皆流淌出滚烫的鲜血，一下昏死了过去。

做完这一切的老人亦是大汗淋漓，只是苍老面庞下，站直的身体依旧挺拔如山。

老人一手抚着男子头顶，将其一把按回地面，随即迸发出一声大喝，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林无心，此时不醒，更待何时！”

男子猛然睁眼，眉心处，一缕金焠火焰亦随之点燃。

十年光阴聚眉间，三千日夜的意气精华，聚沙成山，凝为今日。

男子睁眼瞬间，霎时间意接天地，体魄中一股张扬蓬勃的鼎盛朝气，奔流而至，汇聚成丹田的一汪千丈湖泊。

心湖之中，临沸之水，蒸腾着袅袅热气。

老人望向林无心，男子惨白面庞上有着枯木逢春的病态坚毅，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交代道，“若全力而出，烈火烹之，可有昙花一现的枪仙之威。今传你木苍八诀，共计四力四破，皆为杀人之术。”

一老一少，置身山雨之中，四柄长枪，迎风起舞。

夜半声禁！

书生披甲！

下一幕，林无心已在山林间穿梭，男子吐纳沉稳均匀，健步如飞。

老者的声音不停回响在耳畔，“你只管直直往前，莫要停留，那个尾随在你身后之人，这一路上，我保他不会动手，切记，寅时一到，所借之力，会尽数散去，那人极为谨慎，日破东方前必退去，在这之前，务必要引那人动手，出手之时，最好出七分，留三分。此行，我不能出现在方圆三里内，否则那人便会直接遁走，你自己保重。此行九死无生，你若还有话想与你那几位朋友说的，待他们醒来，我替你转达。”

神风亭处，孤坟上梧桐一夜已成荫。

破庙中老人手秉残烛，烛光摇晃。

“大义，牧遥，狮虎，与诸位兄弟相识，是林某此生有幸，思索良久，恩德此生并无以为报，只能当与我这位落魄兄弟的结义之礼，若有来生，做牛做马，再谈报恩之情。今夜，我已孤身讨贼而去，此去凶险，况且我已是必死之身，与其冻毙于风雪，不如临死时再手刃几个仇人，书生一怒，亦有血溅五步！诸位兄弟，前路繁华，不必再为我涉险自缚于此无名之地，此生最后一事，还需劳烦三位兄弟。”

“诸位日后过五云镇时，若我尸首完整，劳烦带我回家人身侧，若我尸首凌乱，我家妹妹胆小，就不必劳烦搬运，由我身膏野草，面西南此山处合目即可，此去匆匆，未道珍重，他日诸位若再来这木苍山，若谷中有绵延三声风啸，那便是我来面见诸君了！”

破庙中，书影摇晃似残年。

春去时难掩萧条。

年久失修的屋顶，可得见漫天星辰的一角。

朝霞至时，有虫鸣鸟啼，唯独不闻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