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永远是兄弟(1)(1/1)
在另一方面,我会感谢这个打鼾的人,因为在这段魂不守舍的日子里,他——也只有他,始终陪在我身边。这不奇怪,凭我们之间的友谊,陪我一辈子也是理所应当的。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之外,还有谁可以掏心掏肺的话,那个人肯定就是他。
他叫顾晟希,与我同年出生,大我两月。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是兄弟,是今生今世最好的兄弟。
他是我的邻居。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家还住在一个萧条的小镇上。镇上只有一条街。那是条古老、盘桓而深邃的街。不管什么时候,当你置身其中,你都会被周围陈旧的空气压得浑身不自在。但另一方面,你的心灵也会在那一瞬间回归到生命原本的淳朴。你会想起一些深埋于心的事,或许是你的童年,也或许是你的初恋。青石板铺就的路上从来都纤尘不染,石板之间的缝隙里常常钻出些叫不出名字的草,逢到适当的季节还开出淡雅的花来。两旁的房子均是木质结构,镂空的木格子,纸糊的窗户,褪了色的折叠式的门,暗红的柱子,黑色的瓦。全部的这些都会让你疑心是不是回到了从前。即便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它也定然是一片净土。当你抬头看着被屋檐遮得密密实实的天空,偶或能看到从瓦片的罅隙里漏下来的几点稀疏的日光,你才会明白,物欲横流的时代也有它的世外桃源。
我家的房子就在这条街上的某个位置,具体在哪儿,我还真说不上来了,但我却记得门前的那株几乎挡住了半条街的枫树——当然不会忘记,它是那么的特殊——别处人家的屋前同样有枫树,但没有它那般气势逼人。很小的时候,经常有相貌古怪,穿着脏兮兮的白色长衫,挂着长长的白胡子的先生从这条街走过,他们见到这棵树后总会捋捋胡须感叹道:“此树有夺天之势,此家必有贵人出!”后来我年纪稍长,从《三国演义》里知道刘备的门前也有一株亭亭如盖的大树。由此,我凭自己天真的性子将这两者自然地联系起来,窃喜自己有天质之资。所以在与玩伴们的游戏中,我常扮演天子,男的扮文武百官,女的扮宫女嫔妃,过足了做皇帝的瘾。而晟希,不消说,地位仅次于我。逢到行礼的时候,他总毫不犹豫地弯腰屈膝,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大有百官之典范的架势。
他原本不是这镇上的人,这样说的理由是,他家的祖坟在离镇数百里之外的一片山野中。
在我刚刚能记住事情的时候,大约四岁半,我家的邻居是一男一女,男的二十多岁,女的也二十多岁。他们成为我家邻居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年。他们相恋了八年,在谈婚论嫁之时却遭到了双方父母的联合反对,最终离家出走,逃到这个远离城市但生活上还算便利的小镇。可在我的记忆中,他们并没有十分相爱,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他们有吵不完的架,而且每次一吵就没完没了,直到一方的嗓子变得喑哑或者发生一场暴动才会停止。起初发生暴动的时候,好心的街坊们会上前劝阻,但几次下来,非但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而且被那对年轻人认定为多管闲事——外来人的事的确不好管。我还记得,每次打完架,女人常常会哇哇地大哭,而男人则提着女人的头发进入屋子,紧闭房门,屋里又会传来一阵物品碎落的声响。除了吵架外,他们还嗜赌成瘾,但镇上的人却认为赌博有伤风化,所以他们只好到几里以外的别的镇上去。归来的时候,有时喜笑颜开,有时垂头丧气,但不管怎样,他们的嘴上总会叼一杆烟。女人抽烟的样子实在丑陋不堪,——这个想法是从我看到她抽烟时产生的——而她似乎从来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他们与这个镇和镇上的人格格不入,终于有段时间他们像离奇地从镇上蒸发了一般,一连几天都没有再看到争吵和打闹的情景。人们对于这种变化是很敏感的,就像干旱了许久的天空忽然降下一场甘霖,马上就能感知。各种各样的猜测随之而来,有人说,年轻人懂事了,有人说被父母找到再次搬离了,有人说他们或许只是打牌未归罢了……所有的猜疑都是错的——一天早上,房东老太太打开门进去,片刻之后屋里传来了一阵凄厉的尖叫。很多人跟着进去了,又有很多人出来了,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几个壮实的汉子抬着两具紫一块黑一块并带着浮肿的尸体,走了出来。一个老汉叹了一声:“死相这么难看!”因为不知道死者的来历,镇上的干部只能派人将他们草草地扔到了山后的乱石岗上,任由野狗野猫分食享用。这原本是件大快人心的事,让镇上恢复了宁静,可是房子的所有者——那个无儿无女无依无靠的老太太——就愁苦了脸,这两个年轻人的死直接断了她大部分生活来源,且死了两个年轻人的房子谁还敢住?
但没过多久,从外地又来了两个人,一个年轻的妈妈带着个幼小的孩子。有人出于善意提醒这妈妈说:“这房子刚死过两个年轻人,阳火太重!”她若无其事,笑着答道:“平日不做亏心事,夜来不怕鬼敲门,我一个大活人,还怕了死人不成?”这年轻的女人不但没有胆怯反而有些高兴,因为租金比别处便宜很多。
女人很年轻,模样也算俊俏,但身子骨显得有些单薄,一看就知来自穷苦人家。他们来的那日,她的身上是一件蓝色中山装,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眉梢前还飘拂着些碎发。男孩儿倒是白白胖胖的,但十分羞怯,当看到许多人的时候,直往女人的臂弯里钻去。每逢这时,女人会把他从胳肢窝里一把提出来,还会怒目呵斥道:“你这使不出门的东西!”然后,他转身往屋里跑去。
说来也怪,当我看到他的第一眼,便有一种说不上的亲切感。本来,我对于内向的孩子素来是不屑一顾的,总觉得他们身上缺点什么,但看到他,这样的想法顿时消失了。
我走过去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是那般润滑而且细腻。他看着我,眼睛是那样的清澈,像雪山深处的一泓泉水,似有所问,但没有言语。
“你叫什么名字?”
“顾晟希。”
“是哪几个字?”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上过学,不认识字。”
“没关系,我也没有上,咱们一块儿上吧。”
我感到很惊讶,我原本以为跟他说上话一定会十分艰难,结果却在意料之外。我继续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他拿出右手,五指伸直,说:“五岁。”
“真的呀?我也五岁呢。”我兴奋得几乎快要跳起来。“那你的生日是多少?”
“六月初六,是农历的六月初六,妈妈说,这个日子好,所以我就记住了。”
“噢,确实很好,六六大顺嘛。我是八月初八,你还比我大两个月呢。以后我就叫你哥哥,怎么样?”
“哦,不,”他忙摇头,“不行,不行,”接着手也挥动起来了,“我从没有当过哥哥,我会不习惯的,你叫我晟希就好了。”
“也好,那你叫我漫兮,我叫陆漫兮。”
“我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xi呢。”
“是啊,是啊,可就是不知道你是哪个xi,我的xi是这个。”说完我拉过他的手,在他的手板心上比画起来,“我是这个,上面一个八……”他的手在用力地往回缩。
“我不认识字。”他低下头,红着脸说。
“哦,对不起,我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