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心灵之旅(5)(1/1)
下船的地方在一处浅滩,河面较为宽阔,河水也不那么湍急。一条船搁浅在岸边。
河边有一座新搭的棚子,棚子的一侧是一堆倒塌的土块混着陈旧的稻草,另一侧停放着一具棺材。棺材上涂上了黑色的油漆,还没有完全干涸,却也能被阳光照得发光。
难道顾大婶……我立刻打消这个危险的想法。家乡的老人,哪个没有一具活棺材(人死前早已打造好了棺材,通常放在堂屋里)?或许这是顾晟希他外公的,房子塌了只能放在外面。
棚子里没人。
炉子上坐着个茶壶,壶里的水已经沸腾了,咕噜、咕噜,顶得盖子“哐当、哐当”响,炉心里飘出了煤烟呛人的气味。
我把头探进去,里面左右两侧各放了一张床,床上各铺一张草席,两架床中间,只留着一条狭窄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是一张桌子,上面井然有序地摆放着一叠书,还有顾晟希的牛皮书包——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妈妈六岁的时候送给我和他各一个,我的那一个恐怕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是谁?”
我把探进去的头缩回来,顺着这一声问望过去,在几棵大桉树的地方,——那桉树,恐怕是我有生以来所见到的最大的了,有一个院子,隐在一片低矮的玉米地后面。一个少年站在那里。
正是他,我夜夜思量的顾晟希!
“是我,陆漫兮。”我喊道。
我忘记了一切,朝他奔去。气流划过耳畔,我感受不到;野花在路边烂漫,我看不到;喜鹊在枝头欢唱,我听不到——我只知道朝他奔去。在来的路上,让我一直忐忑不安的一件事便是顾晟希是否已经平安到家。此刻见到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
他僵硬地站着,像一根木头。
“到这里来干什么?”他朝我大喝道。
“看你啊。”我嬉皮笑脸地说。
“谁要你看了?”
他此时的脸跟地上的尘土一个颜色。眼睛又红又肿,头发凌乱不堪,拳头紧紧地攥着,我从他看我的眼神里感受到了愤怒和仇恨。那眼神像一根根的芒刺扎进了我的身体。
“别这样嘛,你到底怎么了?”我抑制住心里的委屈,关切地问他。
“不要你管!滚!我的事不要任何人管!”他推了我一把,转过去,抬起了头,向着天空,再次嚎叫了一遍:“不要任何人管!”他的脚,蹬起的泥土,落到了近旁盛放的小白花上,我看到他的身体在抽动,脖子间的青筋突兀地暴起,几乎要震破血管。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如此暴躁。
“希儿啊,对谁这么无礼呢?”一个老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不知道是谁。”顾晟希的声音一下子从山顶落到了谷底,所有的愤怒与仇恨全都化作那一缕缕撕扯不断的血脉深情。他毕恭毕敬地站在老人的身旁。
“是陆漫兮吗?”老人和蔼地问。
“我是,爷爷,你怎么知道的?”
“顾晟希唯一向我提起过的名字就是这个了。”他说,“希儿啊,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朋友的吗?怎么说他也是从两百公里外来的。”
“没有人让他来。”陆漫兮依然冷冷地说,声音比先前低了许多。
“这孩子,”老人无奈地叹气道,随后转向我,“走,小伙子,到屋里去坐坐。”他走过来拉着我的手,顾晟希跟在后面。
在路上,老人说:“孩子,地震把我们的房子震坏了,没有什么招待你,希望你不要见怪。”
我回答:“哪里的话啊?爷爷。”
“晚上我打两尾鱼,给你接接风,下午就由希儿带你到处去转转,这地儿比不上你们那大城市,可风景却自然得好。”
“爷爷,我家也在农村。”
“你们那的农村也比这里强得多啊,北京的农村又比你们那里强得多,是不是这个理儿啊?”他咧开嘴,呵呵地笑起来。
我也跟着笑起来。
“爷爷,顾晟希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七号一大早就回来了。”
“那不是地震过后的第二天吗?”
“是啊,他回来给我说,他是走回来的,走了半天加一夜,而且啊,一路上他滴水未进。”老人笑呵呵地说。
“啊?”我惊讶地看着身旁那个一脸冷若冰霜的人。
后来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他是凭借什么在半天一夜里走了两百多公里崎岖的山路的?
“希儿啊,下午你就带他去转转,把什么鹰头嘴,龙王洞,都去看看,人家难得来这里一趟,你妈下午就不用你照顾了,几天了,你也该出去透透气了。”
“顾大婶怎么了?”我情不自禁地问道。
“病了,没事儿。”
*
那座小院——四周被树木环抱,是林家的老屋,里面供奉着林家五代人的灵位,堂屋的墙壁上,挂着三位林家故去先人的照片。顾晟希的爷爷有过一个弟弟,很小的时候出麻疹死了,还有一个妹妹远嫁他乡,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到这里了。那老屋虽由祖上继承而来,可也倾注了他大半辈子的心血。他每隔三年要雇人把屋顶的瓦片翻一遍,免得堆积在屋顶的树叶挡住了雨水的路,而冲毁墙体;每隔五年,他要把柱头再次涂上朱红的漆,墙壁也刷得像雪一样白。两个儿子到了成家的年纪,他给他们每人分了两间,灶屋、猪牛圈除外,自己住在靠近柴棚的一间小屋里。两年前,两个儿子从监狱里出来后,嫌他碍手碍脚,便将他从这院里赶了出去。随后,他在河边搭了间草屋,也就是我下船后看到的棚子旁边那堆混着陈旧稻草的泥土。
地震后,林家老屋的墙壁上出现了一条条的裂缝,某些地方还掉下了一大块的土,房梁也有些松动了,但房子总体上还是完整的,连柴棚,也只抖落了几根枯草。而草屋,却在顷刻间倒了,——屋里,顾晟希的妈妈,正卧在床上。
她没有立刻死去,老天似乎还嫌对她的惩罚不够,还要慢慢地折磨她。一根圆木砸在她的腿上,让她又失去了走路这项功能,连起厕也不能自理了。老人厚着脸皮请求两个儿子允许把他那可怜的女儿也是他们的妹妹安置在靠近柴棚的那间小屋子里。起初两个儿子推来推去都嫌不吉祥,后来在老人承诺此后一年每天奉上一条大鱼的情况下,——打渔是他剩下的唯一的本事,——他们两才松了口。
老人则在草屋旁又搭起了一座棚子,这种日子不知会持续到何时,——恐怕没有了尽头。
那漆黑的棺材,是几年前,他为自己准备的。他早已没有指望过那两个儿子。地震后,他预感到顾晟希的妈妈可能熬不了几天了,便买回来一桶漆,重新刷了一遍。他说,人死了,总要风风光光地走。他把棺材晒在阳光下,一来除去那阴邪之气,二来赶走寄居在上面的虫子,免得它们弄脏了死者的身体,惊扰了死者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