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爸爸走了(3)(1/1)
那封信是在爸爸遇难前几个月写的,还没有来得及寄给我。我展开信,第一次见到爸爸的字迹,那磅礴的气势让我深深地震住。早听妈妈和别的父辈、祖辈们讲起爸爸“很有才,写一手好字”,我从来不以为意,一个石油工人能有多少才华?
他的字,怎么说呢?我从小练字,对于各大名家的字体风格了然于胸,可是爸爸的字不同于所有的人,自成一家。我的第一印象是“狂”,我不知道怎么想到这个词的,但事实如此。那俊逸潇洒的笔画,如飞天袖间乱舞的飘飘裙带,可狂乱之余却无杂乱无章之感,干脆利落,也无半笔拖泥带水,飘洒中还隐隐透着几分傲骨。
趁着月光,我念了起来。
*
漫兮:
爸爸很忙,很久以前就想写一封信给你。一直没有时间。请原谅。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一晃眼又过了八年。
八年前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年,现在恐怕是个大小伙了吧。电话里你告诉我你有一米七三了,那岂不比我高出一个脑袋了?我很希望看到你一眼,半年以前,我曾经请求你寄给我一张照片,你没有答应。所以我只能凭借你妈妈的描述,加上八年前那些残存的记忆去想象你的样子。每天晚上都如此。
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大的成见,从你电话中的语气可以听出来。我还记得八年前,我回家搞装修的那一回,你见到我就跑,或许我的样子真的很丑,可是我那时真的很伤心,被自己的儿子不认是我这一生遇到的最大的悲哀。我知道爸爸在你心中的印象,是一个十足的乡巴佬,一个低等人。可是孩子,你应该承认这个现状,我们就是乡巴佬,是低等人,不光我是,你妈妈是,你也是,这是你一出生就决定好了的。你可以责怪爸爸没有给你一个锦衣玉食的生活,没有让你过上公子爷的日子,但是你没有理由拒绝这个现实。我的爸爸,也就是你的爷爷,去世很早,是我的妈妈,也就是你的奶奶一把屎一把尿的把我拉大,你根本无法想象在六七十年代一个青年守寡的女人是怎么样走过来的,很多寡妇直接上吊自杀,将几岁的孩子留在了这个饥荒交迫的世道里,不用想,孩子也会很快死去。但是她没有丢下我,而是坚强地活了下来,后来因为操劳过度去世了。她去世的时候,我才十六岁。她给我留下的所有的财产就是一间四面萧然的破屋子,一口锅,一把菜刀,一架木床。我为她办丧事的时候,借了半条街,从早上借到晚上才借来半口袋大米,半口袋白面,你永远也体会不到其中的辛酸,当人家看着我提着一个口袋,手里拿着一个碗,远远的就关上了门,有的直接朝我喝道:“没有没有,到别处借去吧。”我不怪他们,也从来没有恨过他们,那时候家家户户的粮食都吃紧,自家的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哪儿有闲心去管别人,而且所借的人是我,这无可厚非。他们所想的无非就是,我那么穷,能还的上吗?即使能换上,又该要等到猴年马月。但最终还是有人借给了我,这是你奶奶积下的阴德。表面上她什么也没有留给我,从物质层面上确实如此,但是她的精神,她的意志力,她的心地善良,她的淳朴大方,确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我身上继承了她的这些美德,你也应该继承下去,将来你的子女也应该继承下去,应该代代相传,这些财富无法用金钱衡量,它可以支撑起这个家族的血脉。丧事草草地结束了之后,我就离开了那镇,到别处谋生去了。我十二岁的时候,集体修水库,在大梁坝,不知那个地方你去过没有,那水库保证了整个小城,还包括了十几个乡镇的饮水供给,你绝不会想到那是我们用手挖出来的,上千号人,挖了整整一个冬天,每天我跟妈妈早出晚归,妈妈是个女人,算工分时只能算半分,我是个孩子也只能算半分,其实我们两任何一个干的活绝对不比那些人高马大的成年男人干得少,所有的人里,拈轻怕重的,耍滑头的,钻空子的,偷闲的,大有人在,但是妈妈,坚持分分秒秒,丝毫也不懈怠,她一直告诉我,“中国穷,我们吃不上饭就是因为有大量那样的人的存在,他们是共和国的蛀虫,会动摇这个国家的根基,虽然我没有能力除去他们,但是我相信他们会遭到报应的。”结果是,会钻空子,善耍滑头的人如今个个都奔上了小康,开上了小车,住进了洋房,但是公道自在人心,有这样的结果是这个时代的悲哀,我们无法左右。从十三岁以后,我就跟着妈妈在集体里干活,那时已是文革后期,国内形势也到了最危亡的时候,林彪死了,还有四人帮,他们的人不分黑白,颠倒是非,妈妈被拉到公社去斗了好几回,她都不卑不亢,她的身体被打垮了,我记得有一次回来后发了高烧,没钱治病,她就将铺盖蒙在身上,那是夏天,热得人喘不过气。等她揭开铺盖,我看见她满头大汗淋漓,头发湿透了,铺盖也湿透了,她整个儿人像忽然被割去了一圈肉,憔悴了好多,面色又饥又黄,而她却笑着说:“活了,活了,这土法子还真管用哩。”妈妈死的时候是四人帮被消灭的那一年,那一年朱总司令,毛主席,周总理都相继去世,她的命真是苦得很,眼见着苦日子要到头了却提前走了。我从十六岁到二十四岁这八年间,我学过烧窑,制砖,当过砖工,抬过石头,跑过码头,修过隧道、铁路,后来也在煤窑里去干过。煤窑在河南西部靠近陕西的某个地方,是一个同乡介绍去的,当时我们一行人有十一个,都是镇上年纪跟我一般大的小伙子,那位同乡在介绍时说得天花乱坠,把那地方说得跟天堂无二,可去了才知道是地狱,——我们都被骗了,——人生一辈子难免被骗,可那没什么悲哀的,悲哀的是被你的亲人或者朋友所骗。那煤窑是个黑煤窑——“黑煤窑”这个名词是近年来才兴起的。我们干着牛马一样的活儿,吃猪食一样的饭,睡狗窝一样的屋,到头来还一分钱拿不到。每天有几名监工手执鞭子,耀武扬威地站在窑旁,夜间有人守在门口,起厕都有人跟着,院子周围还有几条大狼狗。我亲眼看见有个老头,五十岁的样子,是重庆的,因为手脚太慢,被监工推进了窑炉里,活活地烧死。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也有试图逃跑的,那个小伙子已经算得上十分机灵的了,他跑出了那个煤窑,逃出了狼狗的追捕,却被当地的村民逮住,又被送回来了,后果可想而知。原来当地的村民,甚至村镇的政府都与煤窑相勾结,以提高当地的产值,政府不仅纵容不管,还提供了政策上的一些便利,当地的村民也与煤窑暗中有一些协议,“互惠双赢”。当我意识到我们被骗之后,有几天确实感到天昏地暗,我才二十岁,人生的很多事情都没有经历,死在那里太可惜了。后来一天晚上,我在装煤的时候,混进了煤车里,我事先与同伴们商量好的,他们将煤铺在我的身上,将我盖住,半路中我从车里跳下去,拉煤的两个司机似乎警觉到了什么,他们停下车寻了一圈,似乎发现了地上残留的煤屑,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行踪,我把外衣脱掉,塞进了一个水沟里,我沿着一个苞米地潜行。途中我看见苞米地边的公路上驶来两辆摩托车,其中一人正是那个狗娘养的同乡,他们每人的头上戴了一顶远视镜,四处张望。我停止前进,看着他们的摩托车回去之后,才又开始动身,基于上次小伙子逃跑未遂的教训,我避开了村镇集中的地方,三天后终于到了另一个县城,这三天里我吃的基本上是地里的苞米、红薯、土豆等,喝的水也半是路边水沟或者水塘里的水。到了县城的第一件事,我报警,将自己的处境以及许多同伴的处境细述了一遍,好几天都没有回应。我又明白,不光村镇政府就连县政府的态度也一样。接着我写信给省委书记,写了一封又一封,依然石沉大海。在我接近绝望的边缘时,一个记者找到我,是他救了我,也救下了所有困在那里的人。那件事很快在全国引起轰动,算得上文革后我们的国家正视的第一起煤矿事件,直接导致了该省政府要员的革职。后来,我去了新疆,也就是现在工作的地方,成了一名正式的工人。我爱上了这个职业。我为自己这个职业感到骄傲。你现在多少岁,我也就在这里工作了多少年。这二十年里,我们开采的石油是国家发展的基本原料,为国家腾飞奠定了坚实的基石。我由最初的普通工人,转变成现在的技术个人,还两次被评为技术标兵,如今,我成为一个油井的负责人,领导了将近三十多人的队伍,我们的团队也多次被评优。我为自己感到自豪!
这些故事,或许你从没听人讲起过,或许你不大爱听,现在的年轻人大都不爱听,但是我必须说,我想告诉你,你的身份,你是农民的儿子,你应该明确这一点,至始至终地铭记住自己是农民的儿子。我想这个称号并不是丢人的事,中国是个文明古国,我们的文化本就是农耕文化,毋宁说历史是由人民创造的,还不如直截了当地说是由农民创造的,你应该为这个称号感到自豪,要发自肺腑的自豪。工人是农民的一个分支,许多工人扛起了锄头就成了农民,亦可以说,任何职业都是农民的一个分支,至少它们的根来自农民。此外,人不能忘本,任何国家,任何民族也应如此,要秉记我们前人所经历的苦难。不管将来你飞得多高,能有多大的成就,你依然是我的儿子,你的根依然在那个破落的小镇,那里埋葬了你的祖先。
我们父子一场,这个事实从你一出生时起,就已注定,无法改变,你身上流淌着我和你妈妈的血,你妈妈是个勤俭务实,持家自重的妇女,是难得的好女人;而我,我承认自己没有太多的能耐,否则也不至于连过年也不能合家团圆,但我问心无愧,我没有做过一件违背道德以及自己良心的事,我唯一愧疚的是你的妈妈,——害苦了她半生!可是你,儿子,有时候我真的很失望。固然,你的成绩很好,这是唯一令我欣慰的,说明你是个肯上进的孩子。可是在品性方面,你的身上缺少了某些东西,某些质朴的东西。这话我对你妈妈也常常提起。她总说,你还小,到时候自然会懂,可是你自己说说,二十岁的人还算小么?那分明是她安慰自己,她认可我的观点,只是不愿意接受罢了。挑明了给你说吧,你爱慕虚荣,那是人性最丑陋的一点。
当然,虚荣心人人都有,连我,也毫不否认。一点儿虚荣心也没有的人,这世界上大概是不存在的,即便得道的高僧,也会为了身上的袈裟而萌生出许多俗念,那也是虚荣的表现。若一定要有,我想大致有这么几类:植物人、精神病患者,可归于一类,他们没有普通人的意识,不懂得人情世故;刚出生的婴儿归于一类,他们对社会,对人心,对世间一切的丑陋与虚无都一无所知;即将死去的老人可归于另一类,他们已经走完了自己漫长的人生,苦难,快乐,于他们都只是一段回忆,从此他们将与社会断绝一切联系,自然应该目空一切。与虚荣关系密切的词有面子,尊严,荣誉,它与它们之间的界限是极其模糊的,或许只是程度上的差异,就好比自信与自负,过于自信就成了自负了。我不敢说虚荣是一个多坏的恶行,但所有的恶行都因它而生:盗窃者通过行窃希望改善自己的生活,强盗通过抢劫将他人的财务占为己有,赌徒通过没完没了的博弈获取刺激,——所有的恶行仅仅是满足虚荣心的一个手段!它是万恶之源!不光是恶行,虚荣心还可以让爱变质,甚至腐烂!父母为了满足自己未完成的梦想,让孩子承受身体与心灵的双倍摧残,那是父母的爱。这一点,我感慨颇深,我得向你致歉,我曾经一直要求你拼命地学习,或者就是虚荣心在作祟,但是我爱你,无可否认。
孩子,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但你首先要正视自己,不要被当前颓靡浮躁的社会风气所迷惑。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健康成长着想,别人是不会对你说这些话的。说到这里,我又想说起你的第二恶习——原谅我,我忍不住要说,铺张浪费——它也是虚荣的一个变种。这是我和你妈妈有目共睹的。我们的家很贫穷,从来都没有富裕过,可是你自上学开始便过着贵公子的生活,我们对你的供给从来都是按照你身边最富有家庭为标准的。当然这与你善良的妈妈脱不了关系。可是你,你自己,应该明白我说的话的意思。我与你相处过两个月,有的东西无可辩驳。你知道上一次分别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吗?——请再次原谅,我又讲起自己的故事了。我站了四十八个小时,在拥挤的火车里动一下都很费劲。临走前拿着你妈炕的十张烧饼,提了一壶水,冷水混着硬梆梆的饼,你是吃不下去的。
话说回来,时代变了。我不该把这些“陈旧”的东西硬加在你的身上。但我却坚信这些东西虽然陈旧,却对你有益,希望你斟酌之后再作取舍。
最后,爸爸还想告诉你,你姓名的来源于屈原《离骚》里的那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爸爸的良苦用心,你明白吗?人的一生是漫长的,会走很长的路,这些路都需要靠自己慢慢地去摸索。
孩子,爸爸相信你。
希望下一次我们见面,会很快乐!
愿你:
身体健康!
学习进步!
爱你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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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合上信,脑海中自然地想起了爸爸的形象。那个形象很模糊。我忘却了他的样子,只能想起那几件旧得不像样的衣服,他穿着它们从纷乱的人群中穿过,他的衣服尤其耀眼,很多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可爸爸的眼神很笃定,他不在乎那些世俗的眼光,他走他自己的路,做他自己该做的事。
我又想起了八年前,爸爸回家的情景:他热情地向我奔来,张开有力的双臂,而我却转身就跑了。如果那个时候他穿着整洁的西装,锃亮的皮鞋,打着领带,我一定会投入他的怀抱,给他满满的一个吻。但是他没有,他与我心目中那个“高大威猛,像个超人,有无穷的力量”的爸爸差别太大了。他在信里的话“你爱慕虚荣,那是人性里最丑陋的一点”,在我耳边响起。
爸爸,在你心里,我是不是一个很讨厌的孩子?是不是满嘴谎话,心胸狭隘的孩子?这到底是年少无知,还是我本性就如此?
我想跪在他的面前,向他道歉,以减轻我这么多年犯下的罪过。可是他却永远不会再出现了。不会听到我那可悲的废话!
我记起了爸爸曾经买给我一只大黄蜂的遥控飞机,赌气,仅仅因为他向老板娘讨价还价——在我的意识形态里,那不是件光彩的事,我与他赌了八年的气,至今没有飞过一次,那只飞机还堆在放满杂物的屋子里,恐怕早已锈迹斑斑了罢。
还能飞吗?
内疚?自责?悔恨?懊恼?悲恸?还有什么词语能表现我现时的心情。
一个人最痛苦的时候,是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罪过时,却无法赎回。
我转过头望着妈妈,她正泪流满面,月光照在她的泪珠上,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