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戈多式爱情（2）（1/1）

我二十六岁那年的夏天，正在南海边的一个小岛上漫游的时候，妈妈打来急电，说她生病了，至于什么病她死活不肯说，只叫我马上回去。

我一听，急了。连夜处理了一些事务后，将公司半个月来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之后，订了最晚的一班飞机。我已经错过了爸爸，不能再让妈妈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只能默默地祈祷！

再说，我离家也有些年月，胸中的那股乡愁蓦地漫上心头。在我小时住过的那个小镇上，只有几位至亲跟我有些许联络，听妈妈说，很多人死了，又有很多人降生，很多人搬出去，也有很多人搬进来。以前的那个小镇，也早变了番模样，一条街变成两条，再变成三条，最后街道像网络一般向外延伸，一栋老房子拆了，就有一栋楼房林立，直到现在，站在镇外的山头，再也看不见那些古老的影子。这些情景虽是我根据妈妈的描述凭空想象出来的，可它却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在想，若哪一天我真的回去了 ，会有多少人像从前那样，对我嘘寒问暖？在那些老一辈的心里，我是个“嫌贫爱富的人，有了事业，连家也不回了。”这话不是空穴来风 ，是妈妈转说几位叔伯姨姑的话。可他们，又怎能知道我的苦衷？

一路上，我的心忐忑不安。

回到小镇的时间是凌晨三点五十二分。

站在镇口，我停了下来，不敢前进。这哪里是我记忆中的小镇？狭窄蜿蜒的青石板街道不见了，换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两排古朴的木房子不见了，换成了高高耸立的红砖水泥楼房；高大雅致的枫树不见了，换成了低矮的风景树。

我的家，也不见了。

那个拥有天井，拥有阁楼的房子，是爸爸一辈子心血的结晶，也这样无端地消失了。天井里还有桂花树，有酸枣，有葡萄藤，有牵牛花，有野百合，有秋千，有藤椅，有许许多多我的回忆。童年的，少年的，青年的，——回忆。

都没有了。

妈妈曾经在电话里多次向我提起过小镇的变化。她说，小镇成了经济开发区，很多工厂落户于此，政府强行拆迁。妈妈讲起这些的时候语气沉重，而我不以为意，还安慰她说：“这是发展的必然趋势嘛，是好事，我们应该支持。”

可是当事实摆在眼前，我不得不痛心疾首。

街道上一束灯光闪过，我望过去，是妈妈，我日思夜想的妈妈。不知怎的，有一个瞬间，我感到那是一只孤鬼，在苦苦寻觅什么。她走路已经明显不如从前那么利索了。

“妈妈。”远远地，我朝她招手道，“我在这里呢。”

她朝我奔来，一颠一颠的，像个孩童。我也朝她奔去。

我把她抱起来，转了一圈。我兴奋地呼吼着。夜晚的风从我们中间吹过，我闻到了妈妈身上浓烈的母性味道。这是时光唯一没有改变她的。——她已经五十多岁了。

“妈妈，你轻了。”我将她轻轻地放下来，她脸颊上的酒窝，被皱纹包围。

“那是我儿子有力气了。”她牵着我的手说。

“这么晚，还跑来接，也不嫌麻烦，你把几栋几楼说了我自己能找到。”

她咧开嘴，笑了，说：“不麻烦，不麻烦，接儿子怎么会麻烦呢。”

“妈妈，你生了什么病了？那么紧急。”

“咱先不说这个，回到家中慢慢儿说。”

“说说嘛。”

脚步声和对话被风立刻吹散，飘进了空气中，成了无数的碎片。

“妈妈，你到底生了什么病了？都快要急死我了。”我一进屋就问。

屋子很宽敞，是标准的四室两厅一厨一卫的布局，还有独立的阳台，装修得很古朴，是爸爸喜欢的风格。客厅两侧摆放了两盆植物，我叫不出名字。

此时屋子里飘满了肉香。各种的肉香。妈妈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笑嘻嘻、不紧不慢地走进厨房，问道：“你想吃点什么？有绿豆粥，桂花粥，皮蛋粥，八宝粥，米饭也有，还有你最爱吃的腊肉，炖的猪蹄、排骨，蒸的鲤鱼……”妈妈从厨房里探出了脑袋，掰着手指数着。

“你什么时候做了这么多？”我将行李箱放进柜子里说。有些吃惊。

“你登机前，我打电话问你，想吃什么，你说随便，我问随便是什么，你说随便就是随便，可是我不知道随便是什么，就一样做了一点啦。”她抿着嘴，萌萌地笑着，似乎在等待我的夸奖。

“就做到现在吗？”我加重语气，带着责备说，“谁让你做这么多的？真是现在日子好了就铺张起来了。”

妈妈依然笑着说：“偶尔铺张一下没事儿，就是……”她的话语从中间断开。

“就是什么？”我追问道。

“你到底要什么呢？”妈妈转移开话题，“现在再说随便，我可就不管了。”她撅起嘴巴说道。

“得，你就甭管了，我先洗个澡，完了自个儿进厨房找。”

“那，随你了。”妈妈说，从厨房里出来，坐到客厅的沙发上。

我的屋子里整洁，干净，一尘不染。书架上摆满了书，都是我念了十几年书的结果，妈妈将它们整理一番，按照时间顺序，摆放得井然有序。书桌上有一盏台灯。头顶的吊灯有漂亮的灯罩围着，那灯罩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熟悉极了，是哪儿呢？哦，曾经我的小屋里一直都挂着同样的灯罩。床单上没有一丝褶皱，像可以熨烫过一遍。我的衣柜里放着孩童时候穿过的衣服鞋袜。窗台上放着一小盆仙人掌，现在已经开了几朵粉色的小花。

从浴室里出来，妈妈还躺在沙发上。她已经睡着了。我将脏衣服放进洗衣机里，到微波炉里端出那碗桂花粥。很多年前，我就喜欢喝妈妈做的桂花粥，但这个时节的桂花都是晒干了的，不如十月的桂花那般浓郁香甜，可经过妈妈的巧手，也别有一番滋味。

“妈妈，”我在她耳旁轻轻地唤道，接着又连续叫了几声，“妈妈，妈妈……”

“洗完了？”她坐起来，抖了抖脑袋，眨了眨双眼，“怎么不吃肉啊？你看看你都瘦什么样了。”她责备地说。

“你到屋里睡去吧，也不注意下，着凉了怎么办？”

“你别管我。把你自己的事情先管好再说。”她瞅了我一眼。

“我？我能有什么事儿呢？”我大喝了一口说，“我这不好好的吗？”

“那我问你。”妈妈的脸色严肃起来。额头上的周围集结在一起。

“什么？你问。”我看了她一眼。

“你今年多少岁了？”

“二十六啊，今年农历八月就满二十七了。”

“你倒好意思说，以前咱家对面卖拉面的二胡子家的大儿子已经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了，他还比你小一岁。没用的东西！”她撇了撇嘴，恨了我一眼，说，“还有推豆腐的孙瘸子家的老二，不是还跟你同过学么？人家儿子都上幼儿园了，还有的，我就不说了。你自己掂量掂量。”妈妈说完，双手抱在胸前，显得很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