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诛心(1/1)
深夜,营帐中只闻虫鸣。
纪慕言在简易搭铺就的床铺上静静躺着,黑暗之中,她睁着双眼,似在发呆,又似在透过头顶的营帐仰望外面的漫天星河。
忽然间,旁边的虫鸣稍稍弱了一些,纪慕言心中有了猜测,道是林天昊找上来了。
她知道,林天昊既然来,便不会不按她说的做。所以旁边营帐里发生的事,她不用看,不用听,却仿佛已经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她有些心疼。甚至感觉自己这样的做法,对若风来说有些残忍了。
但,没有退路了。
夜依旧宁静着。
越是在这样好像有什么要发生的安静夜里,关于过去的回忆,越是不可控制的在纪慕言脑中冒了出来。
那些模模糊糊的小时候,仓皇的,颠沛流离的父母带着她走过的逃亡路,还有稍微清晰一些的驭妖谷中的日子……例如,林一沧第一次给她喂毒的那天。
那并不是个明媚的日子,林一沧叫她去了他的房间,未等纪慕言说一句话,一旁的卿舒便捏开了她的嘴,往她嘴里丢了一颗药丸,然后一抬她的下巴,便让她将药丸吞了进去。
那时迷茫,她并不知道被喂了什么,只呆呆的看着林一沧与卿舒。
他们两人也极度关注她,房间静了许久,纪慕言刚开口想问吃了什么,却忽觉心头传来一阵绞痛。
这是她第一次感知到毒药的厉害。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疼得在地上打滚,林一沧和卿舒却并不关心,只摇头说着可惜了。
那一夜她在剧痛中度过,她熬了整整一宿,林一沧与卿舒一直在旁边看着她,仿佛是在等待她什么时候会死去。现下想来,那一夜与今夜,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那时候是身体痛到了极致。而现在,却是难耐心疼……
后来,卿舒在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又给她喂一颗丹药,她便好了起来。卿舒当时还说,她是第一个。
纪慕言直至现在也不明白卿舒当时说的第一个是什么,但现在的纪慕言觉得,这世间能让她这般心疼的人,若风,约莫也是第一个吧。
旁边又传来一声轻响。
这声动静有些大了,似惊动了士兵们,外面传来了士兵的声音:“鲛人那边好像有动静,去看看。”
纪慕言一掀被子,这才坐了起来。
忽然之间,营帐外倏尔闪过一道透蓝的光,紧随着光芒而来的,一阵清脆的冰裂之声!
宛如是冬日湖边,那冰封的湖面破裂之声。声音未落!一道冰锥径直刺破纪慕言的营帐,外面火盆里燃烧的篝火似被突然从地里长出的冰锥推翻,火盆翻滚,将林间地上的地上的枯木引燃,一时火光大作,将刺入纪慕言营帐内的冰锥映得光华四变。
纪慕言还未出营帐,便听见外面士兵吼了起来:“鲛人跑了!鲛人跑了!”
外面的兵马混乱的声音,混着朱凌的叱骂与姬成羽冷静的安排,将这林中的寂静彻底打破。
而便是在这慌乱不已之际,纪慕言却倏尔笑了出来,一个在她脸上,难得称得上明媚的笑容。
她想了想,自吞了这毒药之后,她这一生,开心笑起来的日子,还没有遇见若风这两月来得多。
若风走了,不再被她拖累。
可喜可贺。
纪慕言又重新坐了下去,及至此刻,她方才做到与若风告别的时候说的那三个字??“不畏惧”。
至少,在若风还在的时候,她尚且畏惧一件事,若是若风不走,那就坏了。
现在,这最后一件事,她也做成了。
这世间,终于再无任何事可以让她害怕了。
她此念方落。忽然间,营帐帘被一人拉起,纪慕言倏尔心头一紧,以为是若风又回来找她了,但抬头一看,却是姬成羽。
姬成羽站在营帐门边,影子被外面的火光拉长,延伸到纪慕言脚下。
他看着纪慕言,脸上温和的笑容微微收敛了起来:“鲛人跑了,你身为驭妖师,何以安坐于此?”
这个姬成羽,到了现在也没有大声呵斥她,看来是很有礼数教养了。
纪慕言也冷静的看着他,道:“鲛人妖力高深莫测,他跑了,便没有人能追得上。”
“你声称已将鲛人驯服,而今鲛人逃走,公主追究下来,你可知会有何结果。”
纪慕言想了想,故作愁闷的摇头叹息:“我约莫是没得救了吧。只是连累你和少将军挨罚了。”
纪慕言口头上虽如此说,但她心里清楚,今日来的这两人,在国师府与朝廷当中,身份绝不会低,看他二人的行事做份,便能推断个一二。顺德公主便是再霸道,国师府和高官武将之子,怕是也不能说杀就杀。
见纪慕言如此,姬成羽显然已无话可说。他放下门帘,转身离去,外面又传来他沉着命令的声音:“着一队人马,随我来。”
这个姬成羽,看起来并不好对付。纪慕言心头刚在盘算,要不要跟上去时,营帐门帘便又被拉开了。
纪慕言心中嫌弃,这朝廷中人办事,可真磨叽。但一抬头,她愣住了。
面前的人,银色的头发披散着,那袭白衣也染了篝火的灰,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仓皇。而那双冰蓝色的眼瞳,却一转未转的盯着纪慕言。
外面兵马的混乱声已经远去,唯有篝火将湿润的树木烧得“噼啪”作响的声音。
他还是没走。还是固执的,来找她了。
纪慕言看着他,将心中所有的情绪都按捺下去,她现在只能说一句话,除了这句话,别的,都是错误的回答??
“我就猜到你会回来,若风。”
营帐外的火光融化了穿进她营帐里的冰锥,而冰锥的光却在纪慕言眼中转动。
她的笑,带上了七分虚假。
若风静静看着她:“纪慕言,我只相信你的话,所以我只来问你。”
“问什么?”
“你从遇见我的那一刻开始,所作所为,所行所言,皆有图谋?”
纪慕言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神色变得森冷:“谁与你说的?”
若风看到纪慕言脸上的神色,唇色开始慢慢变白,他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你对我好是假,许真心待我,也是假,你所做的,都是为了驯服我,让我心甘情愿的,去侍奉人类公主?”
纪慕言走近他:“若风,告诉我,谁与你说的。”
“是不是?”而他只固执的问着。
纪慕言沉默。
“是不是……”再开口,他却逃避了纪慕言的目光,转头看向了别处,不解,不甘还有受伤。
纪慕言盯着他:“是。”
若风握紧拳头,眸中起了浑浊。
“那日人类公主在牢中,鞭你,迫你,害你,也都是假,只是你演出来的苦肉计?”
“是。”
屋中沉默许久,外面的火烧得越是烈,便衬得这屋内,越是刺骨的寒冷。
若风闭上眼:“纪慕言。”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散乱的呼吸,“我……以为你和别的人类,不一样。”
这句话,纪慕言听出了他强自压抑着的愤怒,痛苦还有那么多的……委屈。
是的,他很委屈。
像一个孩子,掏出了最喜欢的玩具,却只换来对方转身离开的委屈。
“若风,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她看着若风道,“别人没办法让你侍奉顺德公主,我可以。”
她要说一句话,刺穿若风的心。
而她做到了。
若风终于再次看向了纪慕言。
震惊,痛苦,不敢置信。
像是旁边的冰锥子,插进了他的胸膛,整个人,从头到尾,都凉透了。
他微微踉跄了一步,在这个时候,他才显现出,被割开尾巴的双腿,其实对他来说有多不适应??便是这一踉跄,就让他没站稳身子,抓住了搭营帐的木框,方才稳住。
纪慕言冷冷的看着他。
走啊。
她一步步逼近若风:“你便是我获得自由的工具。”
走啊。
她伸出手,手掌中凝聚了灵力,似要将若风困住:“你别想跑。”
你怎么还不走呢……
纪慕言掌中灵力靠近若风之时,旁边倏尔传来朱凌的声音:“鲛人在这儿!”
纪慕言心头一凛,目光陡然狠厉起来,这凝聚灵力的手,便再也没有吝惜力气的向若风打去。
而若风只是呆怔的看着纪慕言这充满杀气的一掌,愣生生的接了下来,他闷哼一声,直接从营帐内跌了出去,狼狈的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血与泥污弄脏了他的衣服与头发,若风转过头,只见纪慕言站在营帐外,面色森冷的看着他。而她身后涌过来数十名军士。
若风牙关紧咬,咽下口中鲜血,手一挥,地底泥土中倏尔射出无数冰锥,直指军士们,有的军士被径直穿胸而过,有的军士则被冰锥刺断了腿。一时间林间哀嚎不断,鲜血遍地,腥气冲天。
而便是在这如海浪一般的冰锥中,唯有纪慕言身前,一根都没有。
好似是,在这样的时刻,他所有的坚硬与狠厉都用出来了,唯独还是没办法对这一个人,尖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