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决定(1/1)
回到拉萨,知夏终于感到呼吸顺畅。秋日的阳光妥帖舒适,落在哪里都好看。她们在寺院里闲逛,藏族的小朋友沿着墙边跑过去。知夏站在金黄的院墙下,直直的盯着镜头,白色短袖,橄榄绿的开衫搭在肩上,同色系的灯芯绒裙子。
庙里遇见一个孤身骑行的男孩,皮肤晒得黝黑,跟她们讲怎么逃票。他一路从天津到拉萨,下一站是印度,大半年的时间都在路上,感冒发烧,被雨淋,被恶狗追。
知夏从前不懂什么是良好生活,天大地大,盘缠足够果腹就去远行,更像苦行,自己却不觉得苦。如今,仍羡慕有体力、有心力远行的人,却不迷信,一定会有脱胎换骨的效用。
对自我的修养,恰恰在点滴的日常里。她很好保护着自己的精神世界,保持,保持着对生活的热爱,花草树木,秋雨夏风,她都觉得好。在工作之外,保留一切自我特性,习惯性拍照、写字、听音乐。
精神世界的自由到底是什么?断章取义看到的一句话:坚持独立思考、不随大流、不被舆论左右。这是莫言关于胆大的论述,正是知夏的认知。可是从精神世界的自由到胆大,还有下半句话:敢于在良心的指引下说话、做事的精神。她知道如果做不到,她不会走出良心的痛苦。
离开西藏的飞机,三个多小时,她在飞机上写作。
谁会因为灵魂而爱你呢?甚至没有一个灵魂能真的靠近、了解另一个灵魂。我们看到另一个人世界的表面,却不知深浅的说话。我们的痛苦已经不再是饥饿,不再是寒冷,不再是那些肉体承受之痛,更多是精神的。是你不愿苟同却只能点头且不能发表意见的时候;是你身体抗拒却只能去迎合的时候;是没有自由意志,被人按着头的时候;是被生活拎起来教训;是面对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是你的父母认为你应当如此,你必须如此,你这样是幸福的,并用尽浑身解数绑架你的时候;是人类文明发展了这么多年,却连别人的自由意志都不懂尊重。
高中时候,有个舍友曾经写纸条给我:“做个特立独行的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你没什么意思。”
十年过去了,我这样活过来了,没觉得不好,我仍然孤独,那些曾经因为想不清楚而让我忧伤的事情,我已经想清楚一些。有些人只是路人,我也不觉得遗憾。我不要多余的理解,不需要多余的关系,更不需要跟更多无法理解、无法深入交涉的灵魂试图沟通什么。
进入社会后,我发现在社会体制中我们没有什么不同,都只是一个个脑子机械的工人。我也讽刺自己,对于这个社会我就是便宜好用罢了。
我想当个作家,这是一句羞于启齿的话。而人应当有狂想,或者妄想。
我有个初中同学,一个女孩,很喜欢写诗。她现在在工厂工作,但她一直坚持写诗。我并不觉得她写的好,她却在所有社交空间称那些是她的作品,把自己叫作家。以前我不理解,为什么她才华平平却能自信。她的自信一坚持就是十几年,现在,我还能在社交空间看到她的新诗。我开始期待,期待她永远会写诗。
我还有个高中同学,一个女孩,觉得学校数一数二的男孩子都喜欢自己,尽管别人都在背后笑她,男孩子也拿她打趣,她却当调情一样怡然自得。
她总是坐在宿舍窗户边照镜子,拿一把梳子梳自己的刘海,左看右看,然后笑着跟大家说:“月儿她男朋友很奇怪,昨天月儿让他送我回来,他半路说喜欢我。”语气带着得意的炫耀,在场的人大多是表示惊讶,骂那街溜子几句。
她又说:“我知道我长得好看,以前小学初中,好多人喜欢我。但也不至于吧。”
她是自恋的,仿佛察觉不到周围人的感受,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可是,我们活着不就与人无关吗?自己的感受不就是最重要的吗?她的自恋,自顾自的在嘲笑中央为自己筑起了堡垒,没有被别人的耻笑按在地上。不像我,我的自信、自恋,都含着自卑,缺乏底气。
我依然能想起,她举止端庄,挺胸抬头的从远处走过来,因为近视,好像谁都看不见,走得近了,终于眯起眼睛,捂住嘴,“远处,我都没看见你。”有时候,神秘兮兮把你拉到一边,煞有介事的问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一起上编导课,她说她喜欢周星驰,无需多想就编出了一个有情节、有悬念、起承转合的故事。我只会抒情,连个完整的故事都讲不出来,正儿八经看过的电影都屈指可数。我开始对她另眼相看,甚至觉得她拥有天才的部分。众人的不理解,是不是恰是她的天才之处。
能够坦然面对别人的眼光,不因别人的眼光而劝诫自己、想着改变自己。在别人的质疑、耻笑中,仍然自我自信的活着。这份钝感和坚持,我仍欠缺。
做一个勤俭持家的妇女,最好没什么思想;个性不重要,温柔漂亮就好;本本分分的活着,接受命运暴力的眷顾。或者,拥有灵魂的自由,肉体不任人摆布。
这世上多的是貌合神离的夫妻,贪图安稳,害怕重建的风险和困难,左顾右盼,左右为难。我希望自己能克服这样的软弱。
我希望能自由的布置屋子,希望自己富有而孤独的老去。希望拥有灵魂的自由,为了维护灵魂的自由,我宁愿选择孤独。
凌晨落地,张顾去机场接知夏。几乎每次旅行结束,张顾都来接她,一起吃火锅。他知道她喜欢吃的菜,这是生活多年的默契。
她眼睛酸酸的,想告诉张顾,西藏的时候,在湖边垒了玛尼堆祈福,第一个想到的是墨北,希望他能平安快乐的长大,第二个想到的是张顾,希望他身体健康,夜里不要再咳嗽。她想要告别,话却卡在喉咙,没有说出口。
她只是说买了藏红花、以及对肠胃好的花茶给张顾,叮嘱他要每天记得冲水喝。
倒是张顾一反常态,对她说了从未说过的话,他说:“我觉得这么多年,我经受过的所有挫折都是为了遇见你。”
知夏没有回应。
他们之间已经不是三言两语能概括的,她还是在向他讨自由,她爱过却无法退还,她不爱却要努力支撑,总要给彼此寻找理由,共同生活下去。即便对彼此多么不信任,充满怀疑。张顾经常夜里偷偷翻她手机,她心里清楚,她甚至刻意留着于至对自己的表白给他看。
她让他看见于至把她的照片铺满电脑桌面,在白天夜晚发长长的信息给她,而她如何让人魂牵梦绕,却不在意。她被人喜欢,却不喜欢别人。她故意给他看见,她还想让他看见,她与别人日常里说的话题,分享的照片,生活的趣事,对事物的看法和观点。她想让他明白,他们之间的干瘪和乏味。他们的聊天记录只有几句话重复着,回来了没?打算吃什么?墨北怎么了……她想挑明这一切,他们早就结束了。
他们之间的爱是扭曲的,爱情不在了,是亲情、责任和生活需要才绑在一起。彼此背叛之后,信任崩塌,总是疑神疑鬼的看着对方。因为过于了解,可怜又鄙视对方。又在这破碎的关系中,还残存期待和希望,只是认定了在对方身上无法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