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离歌(1/1)
“抱歉客官,小店打烊了。”
夜幕降临,星光点点,一盏古老的灯笼挂在青铜时代的门前,发出柔和的黄光;从店内透出微弱的灯光,将外面的黑暗映照成一片朦胧。而店内的老板正收拾着杂物。
老板听见进店的脚步声,一边向客人解释道店里已经打烊,一边继续忙手忙脚地收拾,还没来及抬头看来者何人。
老板打算,明天起,就搬离冬州。前往遥远而陌生的城市,用攒下的积蓄,度过余生。
今日将枪交予蛟龙司的故人,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但与此同时,也暴露了自己。老板需要尽快离开冬州,避免那些想要对蛟龙司残党赶尽杀绝的人盯上自己。
店里的这些武器也不卖了,就留作自己的纪念品吧。
武器之上,残存了这些年的回忆、奉献给武器的青春、以及与七巧那孩子一起度过的时光。
它们静静地陈列在那里,仿佛在述说着过去的故事。这些武器,每一件都有着自己的历史和记忆,见证了时光的变迁。
仿佛一座时光隧道,连接着过去的岁月。
只可惜走了之后,就再也见不到门口的梧桐树了。小巷深处,青瓦石砖,远处钟摆的悠扬声音,演奏着岁月的旋律。
不知不觉间,潸然泪下。
“文墨”啊,你这一辈子过得太匆忙了。
有时间的话,去看看那些只在你梦中出现过的景色吧。
那东方高山上的云海柔和朦胧,光影梦幻,如时光静止;
那北方郁郁葱葱的草原无边无际,天空湛蓝如洗;
那南方的森林如绿色海洋,青翠树木簇拥,阳光洒过叶隙,光影斑驳。
等你踏足完你所热爱的北洛大好河山之时,七巧那孩子,也该长大了。
正当老板沉浸在自己对余生的畅想之时,那位客人开口了。
“云为衣兮雨为裳,海升蛟龙兮覆沧浪。”
嗯?
这位客人,莫非是蛟龙司的故人?
老板抬头望去,看向那张脸。
而老板的眼中,只有深深的恐惧……
“文墨先生,好久不见。”
“林雨夕小姐,对不起,我好像有急事,先行离开一步。”张青酒匆匆道。
还未给林雨夕任何的解释,张青酒便匆匆乘回了电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星落会的秘密基地。
千钧一发,哪怕晚一秒都足以致命。
足以让自己后悔终生。
张青酒抢了路边的车,狂踩油门,一路以极限之速飞驰,视交通规则为无物。
恨不得,超越光速。
张青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后果。
张青酒只知道现在的自己,要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的速度前往……
青铜时代。
文墨先生,请一定要,平安啊……
就在这时,雨薇急匆匆地从房间里冲出来,大概是由于吴兮泽传来的解密信息。
看到林雨夕,雨薇没有耽误片刻,立刻说道。
“青铜时代的老板有危险。”
而林雨夕一个眼神,雨薇便领会:
不要耽误片刻,立刻出发。
雨薇知道,此时的林雨夕小姐已经下了不可动摇的决心。
蛟龙司是风林会的死敌,也是情报部重金悬赏的叛军。
三番五次地与蛟龙司的残党打交道,甚至是出手相救,难免引起怀疑。
林雨夕此举意味着同时与风林会和情报部为敌,后果不堪设想。
但老板的身份是因林雨夕到访而暴露的,林雨夕无法接受,因自己的错误和疏忽,让信任自己的人受到伤害。
尽管林雨夕已经安排了老板的逃跑路线和工具,但她没有料到,对方竟然会来得这么快。
快得没有给林雨夕一丁点的反应时间。
如果老板因自己而死,林雨夕会愧疚终身。
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夜幕下的公路,雨水密布,一辆疾驰的车在湿滑的路面上留下一道模糊的光影。雨水倾泻而下,打在车窗上,发出嘈杂的声响,挡风玻璃上的超声波雨刷拼命地运作着,却依然难以驱散倾盆的雨水。
车内的灯光昏暗,车灯投射出一条射线,在夜色中穿行,在雨中飞驰,车轮溅起的水花如同一朵朵雨花,夜色中如同一幅画卷,瞬间幻化出无数飞舞的水珠。
疾风迎面而来,呼啸着,嘶吼着,无情地拍打在车身上。
张青酒逼停了公路上的一辆核动力涡轮车,没等对方驾驶员先出言不逊,张青酒就将对方拉下车,然后自己跃入车中,扬长而去。
只留下身后的阵阵警笛声。
他的眼里,只有速度。
一幕幕回忆的画面闪过张青酒的脑海,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
“小子,老夫这手艺还可以吧。”
“哼,一般般吧。”
白衣少年嘴上这么说,但他脸上满是欣喜之情,手上肆意挥舞着刚到手的长剑。
身体很诚实:老板打造的这把剑,巧夺天工,不可复制。
“小子,这么小就搞对象?你爸妈知道吗?”
“别瞎说,那是我……”
“我妹妹!”
白衣少年结结巴巴地解释道,看着远处的女孩正在逗弄襁褓中的小男孩。
老板看到白衣少年脸红彤彤的跟猴屁股似的,笑而不语。
从此,白衣少年的死士浅织,就姓了江,江浅织。
她的弟弟与异,也跟着姓了江,江与异。
江鹤尘喜欢浅织,浅织也喜欢江鹤尘,可惜只有老板旁观者清。
“喂,老家伙,不会我几天没光顾,就把我忘了吧!”
“江大少爷,老夫哪敢呐。老夫刚刚眼镜花了,没认出来您。”
“哼,姑且信你。你要是哪天把我这老客户忘了,我可得投诉你去!”
“还有,现在近视手术这么方便,你怎么还在用传统眼镜啊?还有你这手机也该换了,都古代手机了!我给你买个新的去!”
“哈哈哈,老夫老了,都是从古代过来的人了,没有江大少爷那么跟得上时代了。得,老夫这就去整一个。”
结果这个老家伙,还是忘了江鹤尘。
“什么司?这是啥东西?哎,老夫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了。”
“蛟龙司。林易舟新搞的,整那个叫林徐风的。这是机密,你可别跟外人说啊。”
“嘿,你这小子,皇帝的名字是你随便叫的吗?”
“喂老家伙醒醒,这都北洛了,你这咋还皇帝皇帝的叫。跟我学,叫林,易,舟。”
“行行,为朝廷效忠,老夫义不容辞!”
“现在哪有什么朝廷啊,叫内阁。”
“你说老夫这些手艺都快被淘汰了,朝廷会要吗?”
“那就上网学啊!额……你知道啥叫上网吧……”
老板满门忠烈。南洛业丰年间,其父曾效忠于胥王林胜名,是有名的工匠和火器师,受雇于战功赫赫的远山军的专属军器监。后全家受胥王巫蛊事件牵连,父亲母亲自杀,兄弟姐妹大多被朝廷屠戮,而老板侥幸逃脱,只是腿脚落下了残疾。此后,老板便隐姓埋名,逃亡于冬州,干起了祖辈们的老本行:鼓捣兵器。
由于家破人亡,老板对林徐风这种奸王,那是恨得牙痒痒。
如果海西王林徐风继胥王后成为南洛太子,那老板可就要揭竿而起了。
好在,业丰帝驾崩后,曾经的冬州王林易舟作为太子继任,成为机元帝。老板在机元帝林易舟身上,看到了胥王林胜名的影子:饱读经书,勤政爱民,励精图治。
南洛在林易舟的统治期间,科学技术突飞猛进,一跃进入工业社会。难能可贵的是,林易舟主动交出权力,君主立宪,将朝政交予内阁,将权力交予天下苍生选举的议会,将法律作为治国之本。
也许洛国科学技术的进步是由于宝藏的发现,也许林易舟相比其他帝王显得懦弱。但无论如何,在老板看来,林易舟具有一个帝王最重要的品质——那就是对权力、对生命的敬畏。
林易舟深知,作为帝王,自己的一句话就会牵动天下苍生的命运,林易舟深知权力之可怕,因此他谨言慎行,生怕重蹈父亲业丰帝的覆辙,并视权力为洪水猛兽,将对权力的天然不信任写进北洛帝国的宪法;也许林易舟会对自己的成就沾沾自喜,但他从不卖弄自己,一直以来低调行事,北洛能有今天是天下苍生的努力,而身居高位的自己最多只是没有捣乱而已。
身为帝王,如履薄冰,便已足够。
老板一生视林易舟为明君,是他愿不遗余力誓死追随的君主。
能够加入蛟龙司,为明君效犬马之劳,是自己作为北洛臣民的荣幸。
什么“臣民”?是“公民”!江鹤尘一定会这样吐槽。
“你这写的名字是真名吗?蛟龙司也算公务员,简历造假要可是要被起诉的。”
“公务员?”
“就是官职啦。”
“‘起诉’是啥?”
“就是告官。”
“哦。”
老板确实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
胥王巫蛊事件之后,他便隐姓埋名。
他害怕被官兵找上门,他害怕得连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了。
老板所用的名字,是当年逃亡所伪造的符牌上的名字:文墨。
大家都称呼他为文墨先生。
这个称呼让他感到安心,似乎是“文墨”二字听起来和他的过去毫无瓜葛。
那就干脆叫文墨吧。
反正自己这样旧时代的人,也没人记住自己的名字。
老板在姓名一栏,填下了“文墨”二字。
忽然,疾驰在夜雨中的张青酒,胸口感到一阵剧痛。
就像是,心脏被撕裂一样,疼痛无比。
车窗外,雨依然淅淅沥沥的下着,正如张青酒一涌而出的泪水。
此刻的张青酒,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谁。
是那个叫做江鹤尘的白衣少年,还是这个吊儿郎当的赌场精英。
张青酒的手颤颤巍巍,已经握不紧近在眼前的方向盘。
一种莫名巨大的悲伤汹涌而来,让整个时空都放缓了。
仿佛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葬在了这磅礴夜雨之中,被无情地冲刷洗净。
世间所有的色彩,都在此刻褪去,化作单调的黑白。
云为衣兮雨为裳,海升蛟龙兮覆沧浪。蛟龙司文墨,愿誓死效忠陛下。
“浅织小姐,改造这把枪大概需要七天的工期。”
“嗯,那就麻烦文墨先生了。”
改造浅织小姐的狙击步枪,是文墨先生迄今接手过的最为复杂的工程。
七天时间,过于短暂。
但即使这样,文墨先生还是提前一天完成了。
夜以继日,废寝忘食。
那夜晚的寂静之中,时钟滴答作响。青铜时代之内,只剩通宵灯火下不知疲倦的文墨先生,和机器嗡嗡的声响。
每当文墨先生疲惫得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就会灌下年轻人才喝的咖啡,继续透支着自己的精力。
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不清,每分每秒变得漫长如年,唯有机器相伴。
眼中布满血丝,浑然不知。
只有看着那把狙击步枪逐渐改造成型,文墨先生才感知得到时间的流逝。
终于,大功告成,如释重负。
那种欣喜,就像看着待产的孩子呱呱坠地那样,从紧张不安,再到欣喜若狂。
这把枪就是文墨先生的孩子。
只可惜,那位客人,再也不会取回它了。
“七巧,师傅知道你喜欢这把枪,但你可不能动歪脑筋啊。”
文墨先生从背后看着试图撬锁的七巧。
“七巧没有动歪脑筋!七巧只是想趁师傅不在,把它取出来……”
“……”
“浅织小姐,远山先生,……鹤尘少爷,……”
恍惚间,文墨先生回想起了,那个被世界遗忘的白衣少年。
同时回想起的,还有连同江鹤尘一起遗忘的,自己加入蛟龙司的那天。
那天晴空万里,鬓发花白的自己,春风得意。
一同涌入脑海的,还有自己,真正的名字。
倒在地上、气息孱弱的文墨先生,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地面上,自己正在干涸的血液。
“不要让……七巧……知道啊……”
“这孩子……一定会……伤心的……”
文墨喃喃道,随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位将一生献给武器的先生,再也没有,醒来过……
等张青酒再次看到文墨先生的时候,文墨先生已经面无血色,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生命体征。
冰冷的身体静静地躺在血泊之中,孤零零地。
张青酒怔怔地愣在原地,眼神放空,像是一具丢掉了灵魂的躯壳。
快要干涸的血液延伸到了张青酒的脚下,他却浑然不知。
青铜时代的武器架上摆满了武器,琳琅满目;而张青酒,只觉得这里,空荡荡的。
这样……根本……不完整啊……
张青酒身体一下瘫软在了地上,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连心脏的搏动,都变得压抑。
压抑得就像屋外漆黑一团的连绵阴云,和淅淅沥沥的夜雨。
翻出文墨的手机,那屏幕早已碎裂,血渍渗入进裂隙,机身上下满是明显的刮痕,就连型号也是早已停产的古董型号。
这老家伙,果然还是……守旧啊……
生于南洛,长于南洛的文墨先生,拼命地适应这个崭新的时代。
但就是……格格不入……
他学会了用手机,学会了上网,学习拼音字母,学习新时代繁杂的工程科学……
但这些,不过是为了做武器的营生。
除此之外,他不知游戏为何物,没看过短视频,没有朋友圈。
手机上所有的设置都是默认,甚至,没有密码。
在手机软件里,张青酒翻出了一张电子机票。航班于明天出发,前往明州:是文墨先生打算去没有人认识他的城市,安静地度过余生。
老家伙这一辈子还没有坐过飞机,而他再也没有机会坐了。
明日航班上那个空着的座位,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许机场广播会呼喊着他的名字,也许机组还会为他耐心地等候片刻。
可是,文墨先生他,赶不过来了。
“雨-9971”航班,请带着他的愿望,远航吧。
张青酒紧紧握住文墨先生那早已失去温度的手掌,一言不发。
没有哭泣,没有呐喊。
蛟龙司蒙受的不白之冤,还没有洗清;
杀死江浅织的真凶,还未找到;
而你,却不管不顾地,先一步匆匆离开了。
即使将来,蛟龙司沉冤昭雪,那一幕你也看不到了。
江鹤尘,你为什么这么没用啊……
保护不了浅织,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老家伙……
你和你的同伴们,全都离开了。
你根本,谁都保护不了……
张青酒的“幻觉”中,那个凭窗的白衣少年,掩面而泣。
“对不起,是我太垃圾了。”张青酒向白衣少年道歉道,语气沉重。
白衣少年没有回复,没有理会。自顾自地,任泪水落下,打湿衣襟。
此时,林雨夕和雨薇乘直升机匆匆赶来,迅速将医务机器人植入文墨先生的体内,同时进行大量输血。
可是,太迟了。
三人无语凝噎,默不作声,空气变得沉重。
安静得令人窒息,连呼吸声都变得嘈杂。
“对不起,青酒同学,是我不该……在冬州逗留的……”林雨夕道歉道。
张青酒没有回应,一直沉默着。
静静地看着文墨先生的沧桑的脸庞,从自己的角度,回顾他的一生。
叮咚。
文墨先生的手机响起。是聊天软件传来的消息。
“师傅,晚安。”
远在基地的七巧,传来晚安的消息,以为此时的文墨先生,还如往日那般乐此不疲地,在店里折腾着武器。
该怎么告诉七巧呢,那个朝夕陪伴与你的师傅,突然不在了……
该怎么……开口呢……
看到文墨先生尸体时,一滴眼泪未流的张青酒,看到七巧消息的此刻,却挥泪如雨下。
泪水混杂着文墨先生的血迹,模糊了文墨先生满是裂痕的手机屏幕。
喂,老家伙,醒醒啊,请回一下七巧的消息啊……
“晚安,七巧。”
张青酒住着的那个灵魂,模仿着老家伙的语气,用颤颤巍巍的手擦干屏幕上的泪水血迹,打字回复道。
对不起七巧,我还是没有勇气……告诉你……你的师傅已经……永远离开了……
而后,张青酒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止不住地流下,然后放声大哭起来,像孩子一样。
像当初见张若愚最后一面那样,嚎啕大哭。
连同张青酒自己和白衣少年的灵魂一起,痛彻心扉。
窗外的雨,不停地下着,像是无尽倾泻的悲伤;夜风吹拂,带走身体最后一丝的温度;雨水敲打着窗户,似亡者的低语,悲伤的歌谣,在空无一人的街道里缓缓回荡;
直到夜深人静,这种悲怆,也没有迟迟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