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医院的病床上(1/1)
我好几次听人说过,人溺水快死时,这一生的大事会在眼前飞速滑过,每次听到我都倍感荒谬,直到有一天,我也行将死去,记起了许多忘却的事情,我想起了那份报纸上的新闻,披露我幼年家贫,没袜子穿,鞋上总有洞,所以要把大脚趾涂黑以作掩饰,其实我天天都穿袜子,穿的鞋也没开过洞,袜子都是母亲小心翼翼缝补的,我想起了那个又光又滑的木制补衣球。
在我小时候,母亲每年都要把那个木球塞进袜子里帮他缝补,我还想起了自己从小就不爱喝水,如果一杯水一饮而尽,会觉得透不过气来,所以我可以整天滴水不进,当然了,我那时也没钱买果汁和冷饮,有时我会背着母亲用牙膏做冷饮,可家里并不是总有牙膏,临死时刻,我还想起了所有自己爱过的女人们,或者说几乎所有,以及住过的一间铺着红色木地板的房子。
但我记不起究竟是哪一间了,这使我焦躁不已,我想了那块普通的怀表,用的第一天就坏掉了,想起了那件蓝色的法兰绒外套,想起了那阵让自己满地打滚的疼痛,还有医生的话,说我需要做个尿道的X光片,当死亡一点点将他包围,久远与新近的记忆愈发混合在一起,我迟迟来到诊所,医生已经换好衣服准备离开,护士都被打发下班了,医生看上去行色匆匆,道不及待,仿佛急着去见心爱的女友似的。
我叫病人脱下外套,卷起袖子,在一张铁床上躺下,他解释说,照X光并不会太久,只要打一针照影剂、拍个片子就完事了,说完医生在床前弯下身子,往我手臂静脉里注射了一管照影剂,我能闻到医生身上优雅的香水味,并注意到我的花点领带,可没过多久,我感到喉咙好像阻塞了,自己无法正常呼吸,我试图叫医生,但嗓子里一个音也发不出来,那些回忆全部涌进脑子里,报纸新闻、蓝色外套、镶木地板。
那些女人,还有母亲光滑的木制补衣球,此时医生正在诊室的一个角落里低声打着电话,我知道自己危在旦夕,于是拼命敲打铁床,医生大惊失色,接着开始在抽屉里手忙脚乱地翻找,我一边咒骂、责怪护士,一边叫我镇静,说马上给我打一针抗过敏剂,可那该死的针剂没能找到, 我想自己是要窒息而死了,生与死正在并驾齐驱地赛跑,想到死亡已近在咫尺、逃无可逃,我回忆起一首诗来,我将死去,而这是我为死神所能做的全部,因为我总是拒绝心被死亡束缚,所以在我死去的一刻,死神也休想接管我的灵魂,而最多只能得到一具尸体,我就这样想着人生,想着那些相识的女人,想着缝补袜子的母亲,想着光滑的木球,还有那报纸上的新闻,我拼命敲打桌子,邦邦邦!
我在想那些爱过的女人,邦邦邦!
我在想我的母亲,此时此刻,不知所措的医生被病人敲床的巨大声响折磨着、惊吓着,并怀着深深的怜悯与悲伤望着我,而我又开始敲了,邦邦!
额哦原谅医生,邦邦!
我原谅所有人,一生的记忆在我脑海中飞快闪过,此时的医生已束手无策,在绝望与迷茫之中,脱下了病人的鞋子,我抬起头来,看见自己脚上穿着黑袜子,而右脚的袜子上有个洞,露出了我硕大的脚趾,我想起母亲曾经多么为此骄傲,我自己多么为此骄傲,而这一直既是我的毁灭,也是我的救赎,我想,我不能穿着带洞的袜子死在这里,这绝不能作为我留给世界的最后形象,于是我绷紧身上每一块肌肉,在床上蜷缩起身子,就像只被火烤焦的蝎子,然后猛一用力,伴随着一声恐怖的鸣响,空气终于穿透了他的喉咙,肺里的气也排了出来,发出一种更加刺耳、可怕的声音,我逃脱了死神之手,再无所思。
医生坐在椅子上,擦了把脸上的汗。
我从铁床上坐起身来,穿上了鞋子。
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离死亡如此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