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阴影（1/1）
罗景冉六岁的时候，梁茶终于决定让她出门去上小学。之前的日子里，梁茶请了各种各样学科的家教对她进行一对一辅导，这让罗田也颇为诧异，妻子对罗景冉的态度比对大儿子罗景还要认真。
对于小学的选择，梁茶也很考究。她没有像其他家长那样去公立小学门口搭帐篷，只为了抢那可怜的上学名额，梁茶不假思索地送罗景冉去了市郊区的一所私立学校。
学校名叫海森学院，是在全省都赫赫有名的贵族学校，学校内的建筑全部是外国宫殿风格，处处透露着奢靡的风气。起初梁茶同罗田商量这件事时，罗田是持反对态度的，且不说他们只是一个稍微富裕的薪资家庭，能不能支撑高昂的学费都尚未可知，就算真的把孩子送进去了，那种奢华所造成的巨大反差一定也不适合孩子成长，甚至会让孩子产生极端的自卑心理。
罗田一番有理有据的劝说却并未被梁茶同意，相反梁茶开始怒斥罗田作为父亲的不负责，认为他在逃避责任，为了自己轻松而荒废了孩子的前程。为此他们争吵不休，罗田没想到仅仅三天的吵架次数甚至超过了从前他们三年吵架次数的总和。忍无可忍的罗田答应了公司的调职安排，他被安排去海外的分公司做副总裁，相应的罗田的工资翻了三倍，总算是足够支持罗景冉的贵族学校花费。
今天是开学的日子，刚出门时天气就像罗景冉的心情一样低落，爸爸没来送她上学，她有点想哭，但是妈妈不喜欢她哭，所以她拼命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天空则映衬罗景冉的心情下起了暴雨。
车辆在马路上疾驰，并没有因为暴雨而减缓步伐，罗景冉看着身边的车流逐渐变得稀疏，树木逐渐变得高大而茂密，仿佛来到了一片陌生的森林，再往前行驶，那座金碧辉煌的学校在雨中逐渐露出了有鲜明外国风格的圆顶尖角。
车停在学校规划的一片停车空地，瓢泼大雨从车停下的那刻开始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罗景冉乖乖地套上雨衣从后座蹦下车。地面上散着许多圆镜子似的小水洼，倒映出头顶的层层灰暗，罗景冉调皮地踩踏着一个又一个水坑，混着泥浆的水珠被激得飞溅，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踏碎了天空。
“小冉，给我走好！”
身后传来梁茶严厉的呵斥，罗景冉不由得浑身一颤，迅速附到母亲身边。
梁茶没有低头看她，一边走一边嘟囔着要罗景冉做的事情：“小冉，你要多去认识新朋友，他们都是高素质的人，然后去当当班长，培养自己的能力，学习成绩也不能落下，期末我要看到奖状。……”
罗景冉就这么听着，一直到母亲将她交给了校门口前来迎接新生的老师。她小步子挪到新生的队伍中，眼睛却始终看向妈妈的方向，她希望妈妈能回头看她一眼，再说几句话，哪怕笑一笑也好，但事实上梁茶干脆地走了，一次也没回头。
学校里的生活并没有罗景冉想象中那样糟糕，她以为那些穿着华丽奢侈的孩子会看不起她这样穿平价衣服的小孩，可那些孩子非但没有排挤她，反而都很愿意和她说话，或许是他们看见了自己身上缺失的东西吧。
用餐时，孩子们手里拿着刀叉，细嚼慢咽，彬彬有礼。而罗景冉始终用不惯刀叉，她把两支没用过的铅笔带到餐厅，充当筷子使用，这也让那些孩子感到无比惊奇。
不到一个星期，罗景冉就与班上的孩子们打成一片，并且由于她的存在，班级十分和谐，罗景冉所拥有的亲和力，让整个班级攥成一个拳头。
周末，在同学们互相有初步了解后，老师召开了班会，决定选拔一个班长。罗景冉跃跃欲试，她记得梁茶对她说的，当班长培养自己的能力。
当老师宣布候选人上台竞选时，偌大的班级里只走出了罗景冉与一个带着金丝眼镜的男生。罗景冉记得他的名字，王宇华。在这个班级里，王宇华的性格属于那种极端腼腆的，班级里很少有人同他搭话，不过不是同学排挤他，而是大部分搭过话的人都吃了闭门羹，倒显得像是王宇华一个人排挤了全班。
罗景冉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上礼堂的高台，同学们瞬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反观另一边，王宇华佝偻着身体慢悠悠地晃上高台，他很瘦，瘦到感觉一碰就会变成一堆骨头架子散落在地，原先鼓掌的同学迅速停手，生怕惊着他。
老师确认没人上台后，扯着嗓子宣布选拔开始。由于之前大家已经有过了解，老师省去了冗长的候选人发言拉票环节，转而直接让同学们以民主投票的形式进行班长选举。
罗景冉环视一圈，有许多和自己玩得好的同学在冲自己微笑，她知道自己会赢的。然后罗景冉转头看向了王宇华，他的腿在抖……
蓦地，罗景冉感觉一股莫名的酸感涌上心头，他在害怕，或许王宇华知道根本抢不过自己，但他还是勇敢地走上来了。罗景冉的眼神不再坚毅，那浓密的眉毛不自觉地弯下。
这时，王宇华突然转头看向她。罗景冉瞬间感觉有一股电流从身体里穿过，从头到脚都有种麻痹的感觉，王宇华的眼眶泛红，距离有些远，罗景冉看不清他是否在流泪。
选举结果出了，罗景冉毫无疑问以巨大的得票优势胜任的班长的职务，她却把那象征班级地位的红袖标卡在了王宇华的胳膊上。
王宇华的声音带着不解，微微发颤，“你、你干什么……”
罗景冉替他整理好衣袖，冲他微微一笑，转头对全班同学宣布：“我想让他当班长！”
班里顿时一片寂静，没有赞同的声音，同时也意味着没有人反对。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老师走到罗景冉身边，蹲下询问。
罗景冉用力点头，那枚袖标在王宇华身上似乎比在自己身上更为闪耀……
学期末将至，通过一个学期的了解，罗景冉的最大缺点逐渐在外人眼中显现。这个小女孩对老师尊敬，对同学热心，可唯独对学习不太有天分。
她也不是那种不爱学习的坏孩子，平时她经常找同学帮忙作业，找老师解决无法理解的问题。不过似乎就像老人们说的，同一对夫妻的孩子通常会互补，她比罗景要擅长为人处世，与之相对的代价便是脑袋在学习时总转不过来弯。
或许是因为热心的好报，罗景冉在将班长交给王宇华后，就和他成为了好朋友，更让她震惊的是王宇华学过他们现在要学的所有课程，而且愿意耐心地教她。后来罗景冉才知道，班上同学都像她一样有家教，只不过其他人都记住了学过的知识，她则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寒假第一天，今年的雪出奇的早，虽说只是沙粒似的小雪，却也让气温降了不少。
罗景冉搓着冻得通红的小手，在校门口等候。看着周围的孩子都陆陆续续被家长接走，她心里的温度比气温又低了几度。
“你家长还没来吗？”王宇华窜到罗景冉身边，“要不要去我家玩？”
罗景冉礼貌地回以笑容，拒绝了王宇华的好意，梁茶和她特地讲过不允许她去别人家。
王宇华迈着小步子朝远处走，突然回头道：“那我过几天去你家玩，好不好”！
罗景冉双手握拳，“好，我会叫妈妈给你打电话的！”
学校的形体课好像真的很有作用，那个佝偻的男孩没入远方时的背脊异常挺直，在罗景冉眼里显出一丝帅气。
刚送别王宇华，罗景冉回头看见梁茶正站在自己身后，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比冬天里覆着雪花的石头还要冰冷坚硬。
“妈妈，我手冷。”罗景冉对母亲说着自己的诉求。
梁茶从兜里掏出一双手套丢给罗景冉，手套的尺码很大，一看就不是给她买的。罗景冉费力地将手指往手套指尖捅，不一会儿她的小手又滑到了手套的掌心部分，余光看见手套接缝处飘着一张小纸条，她才明白这是爸爸的手套。
梁茶自顾自向停车场走去，罗景冉用力支配两条小短腿，在后边紧跟。
“刚才那是谁？”梁茶没回头地问。
罗景冉气喘吁吁地回答：“他是我的好朋友，叫王宇华，我们班的班长。”
梁茶骤然停步，罗景冉来不及刹车一头撞在妈妈的大腿上。
“你说什么？班长，他为什么是班长？”梁茶利刃般的眼神毫无顾忌地扎向身下这个刚上一年级的孩子。
罗景冉双腿微微发抖，她分不清自己是累得，冷得还是怕得，直到话语出口，她才明白自己是被妈妈吓坏了。
“我、我让给他了，我看他想要，有点可怜……”罗景冉语无伦次地说着。
梁茶像要吃了罗景冉似的，猛地抓住她的肩膀，“你可怜他，谁可怜你，你真傻啊，根本比不上罗景。”
罗景冉无力地耸鼻子，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做了谦让的好事，却还要被妈妈骂。眼眶又湿了，真讨厌，妈妈不喜欢哭泣的孩子，罗景冉用尽全身力气把泪水锁在眼眶内，生怕流出来一滴让妈妈更加不悦。
上车前，梁茶从罗景冉背上取下书包放在前座，罗景冉有点受宠若惊，以前妈妈常跟她说，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所以书包都是她自己背上车放在后座，妈妈的这个举动让她原本紧绷的心稍微放松下来。
罗景冉登着车地盘边缘的凸起爬上后座，随后伸出小手够了两三下，将安全带拉到身前咔嚓锁住。
上车的全程梁茶都没有看罗景冉一眼，她只对书包里的东西感兴趣。接过书包后，梁茶早早进了车，罗景冉上车时她正在全神贯注翻着书包。不过梁茶好像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翻书包的动作越来越暴躁，脸上的表情却凝固如冰，吓得罗景冉在后车座上缩成一团，不敢吱声。
“奖状呢？”梁茶把书包翻转过来，使劲抖落。
罗景冉看着自己的笔散落一座，橡皮蹦到车座的缝隙里，还有无数她画好准备送给妈妈的画作被揉碎撕裂。
“没有，没有奖状……”她无力地低声道。
梁茶看她的眼神从愤怒变回冷漠，“离他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梁茶随手把书包砸到罗景冉身上，转头按下车的启动按钮。
发动机的引擎轰隆隆响起，罗景冉抱着书包心紧张得仿佛要从嗓子蹦出来，那一声声轰鸣仿佛不断有人在耳边大叫罗景，她不知道他究竟是谁，只是从小妈妈就将他挂在嘴边，好像他也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一样。
打小梁茶就在她耳边不断提起这个名字，还时不时拿她同罗景做比较，罗景冉没见过他，对他唯一的了解途径就是梁茶贬低她的话语。从梁茶的话中罗景冉知道了罗景是个很优秀的男孩子，至少比她更加优秀。
回家的路途有些颠簸，但对于刚受过惊吓的罗景冉来说，摇晃的感觉仿佛让她回到了小时候的摇篮里，摇着摇着她逐渐安下心来，沉入了久远的梦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