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鬼斧神工(上)(1/1)
太行山深处大大小小的村庄,都流行着一种称谓叫匠人。匠人是个很受人尊重的职业,村民们称他们为手艺人或师傅,干的是巧活儿吃的是巧饭,不像那些在土里刨食的庄稼汉,整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还常常吃不饱穿不暖。涵盖的层面很广,木匠只是匠人中的一种,除此之外,还有铁匠、石匠、篾匠、条匠、毡匠、毛毛匠等等。
我问张祥顺说,这些匠人身上一定都有不少好听好玩的故事。
张祥顺说,那是自然。其他匠人的故事以后再讲。咱们今天先讲木匠的故事。一是因为在上一章《戏楼声腔》的故事中曾经提到了木匠,但有一些地方没有交代清楚。二是在所有的匠人中,木匠是领头羊,他与人们的如此生活关联最紧密,所以也最不好干,不仅门槛高不好进,即便进去了,如果个人资质和悟性不好,也当不了一个好木匠。一流木匠与二流木匠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有着天壤之别。地位不能,相应的待遇也就不同。
在《戏楼声腔》中,虽然多次提到那个木匠师傅张老圭,说他木工技艺高超,不仅建造了雁浦村的戏楼,而且他的生日还被用作雁浦村的庙会日期。尽管他的技艺已经很不错了,但还是赶不上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被十里八乡的老百姓公认的能工巧匠。
张老圭的父亲名叫张宝儒。张宝儒的相貌很奇特,粗眉大眼满脸横肉,后脑勺上还长着一个核桃大小的肉包,所以村民们往往不喊他的名字,都喊他张包肉,是一个绰号。其实,张包肉还有一个非常雅致的名号叫鬼斧神工,这是县城里一位识文断字的教书先生为他起下的。那年,这位教书先生仰慕张包肉高超的木工手艺,把他请到县城为自己即将结婚的女儿打制几套陪嫁的家具,每天好吃好喝的招待着。张包肉也不敢大意,用尽平生所学,为教书先生的女儿打制出几套巧夺天工的精美家具。教书先生喜不自禁,不仅付给张包肉丰厚的报酬,还给他写了一张“鬼斧神工”的条幅以示嘉奖。
用鬼斧神工这样一个人尽皆知的成语来赞美一位乡间的木匠,足见张包肉的木工技艺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我问张祥顺,这位张包肉师傅都有些什么能耐,能被教书先生冠以如此响亮的名号?
不料,张祥顺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他说其实张包肉最拿手的木工活儿只有少的可怜的两样,第一样是做棺材,第二样是做犁杖。
在上一章故事中,张祥顺曾经讲到张老圭会做犁杖,看来是得到了父亲张包肉的真传。想不到张包肉还会做棺材,这可是木工手艺中的一个大冷门。坊间传言,十个木匠九个不做棺材。一是因为听着不吉利,二是不好打制。棺材用的木料质地都很结实。雁浦村一带做棺材一般都用五种木料:松木、柏木、柞木、楸木和栗木,这五种树木的生长期都很长,木纹细密瓷实,而且棺材的木板都很厚,打制起来特别耗费力气。故而学木匠的人都不愿学习做棺材。
我心里有点不屑,张包肉只会做棺材和犁杖这两样技艺,还称得上鬼斧神工?显然言过其实了。
张祥顺却郑重其事地说,别说他还会这么两样,作为木匠,哪怕只会做其中的一样,如果能够做得出类拔萃,也应该被称为鬼斧神工。什么叫一招鲜吃遍天?这就是。就说做犁杖吧,张包肉做出的犁杖根本不用人扶,可以自动在耕牛的拉动下走出一二十丈远的地头。想想看,这个犁杖的平衡度该掌握的多好?一般的木匠哪李有这等本事?
什么?走出一二十丈远的地头还不用人扶犁?这可是有点玄!太行山深处山势险峻,能耕种的地块都比较小,一块地顶多只有亩二八分左右,也就是一二十丈远的地头。这就是说,雁浦村犁地种庄稼根本用不着人费力气,一头牛拉着一副犁杖就可以了!我倍感诧异。
张祥顺唏嘘着说,不错,我们雁浦村耕地基本不用人费劲。人只须在牛掉头的时候,把犁杖调转一下前后方向即可。我听村里一位老人说,他曾经见过张包肉做出来的犁杖犁地,行进的平平稳稳,甚至比有人扶着犁还稳当。由于山区地块坑坑洼洼不平整,人走在这种地块上大多也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扶犁自然稳当不了,而没人扶的犁却走得稳稳当当,你说怪不怪神不神?
我说,这确实太怪太神了!做犁杖堪称是张包肉的一手绝活,那做棺材呢?它又绝妙在何处呢?因为在我看来,棺材这种木器是埋在地下的,做的再好过几年都会烂掉,做那么精细美观干什么?这就等于有钢没有用在刀刃上,有粉没有擦在脸蛋上。
张祥顺说,现在的年轻人大多数是这样想,可过去的人们却不这样认为。我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张包肉当年曾给一户有钱人家做棺材,整整做了三个月。本来东家还嫌三个月时间太短,要求把工期再增加一个月,无奈张包肉的老婆得了重病,催他赶紧回去请郎中看病,不得已只好缩短工期。三个月工夫做一副棺材,在张包肉的木工生涯中是工期最短的一次。
我说,张包肉满可以先回去照料老婆,等老婆病好后再回来接着做棺材嘛!
哈哈,国青啊,你岁数还小,还不懂咱们雁浦人的风俗习惯。做棺材这个活儿与左其他木器不一样,中间不能停顿,必须一次性做完。一次性做完,就是一个棺材;如果分两次做,那就是两个棺材,也就是说这个人死了两次,或是家里死了两个人,这是非常不吉利的,也是东家最最忌讳的事情。
我为自己拥有雁浦村这么一个家乡又喜爱又嗔怪,在别的村庄本来挺简单的事情一到这里就复杂奇怪了几倍几十倍甚至上百倍。
谁说不是呢?张祥顺也深深地感叹着。回过头来咱们还说木匠张包肉。他做的棺材究竟好到什么程度呢?早年前,乡下没有铁钉一类的东西,木器的材料连接靠的是卯榫结构,讲究的是可丁可卯、勾心斗角,那个分寸要掌握的十分精确到位,差一丝一毫都不行。这就彰显出木匠手艺的好坏高低来了。张包肉做出来的棺材,在里面放满清水,三天之内缝隙处漏不下一滴水来。你说这封闭的该是何等严实呀!
我听了一惊,一副棺材做到如此地步,也算是极品中的极品了。
谁又说不是呢!张祥顺的脸上也呈现出崇拜的神色,嘴里还不住啧啧着赞叹着。
我不免诧异,张包肉是怎么练就这套鬼斧神工的高超技艺呢?是不是得到了什么家传秘方之类的东西?
张祥顺习惯性地装上一袋旱烟,“吧嗒、吧嗒”着抽上两口,这才慢悠悠地说,张包肉有没有得到家传秘方之类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得到过某位高人的悉心指点。
雁浦一带的习俗,匠人的手艺一般多为祖辈相传,父亲把手艺传给儿子,儿子又传给孙子,祖祖辈辈流传下来。这个传承机制,书上叫传承有序,但当地人却称其为肥水不流外人田。
然而,张包肉却是个例外,他的祖辈中没有一个当木匠的人,而且也没有听说他拜过什么人作师父。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有这么好的手艺,居然没有收过一个徒弟。不收徒弟也算罢了,因为社会上流传这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说法,张包肉或许也有这种担心,但总可以传给自己的儿子吧?奇怪的是他也没有传给自己的儿子,比如大儿子张老圭,只跟着学会了做犁杖,做棺材则是一窍不通。张老圭是大儿子,除他外,张包肉还有两个小儿子,他们都很大岁数了还当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张包肉不仅不教两个小儿子做棺材,连作犁杖的技艺也不教他们,无奈最后他们拜师当了其他匠人。村民们都说,这张包肉不仅相貌怪的出奇,脾气性格也怪的出奇。
在张包肉晚年的时候,他的老婆和亲属多次请求他把这两手绝活传给几个儿子,他们有了这么好的手艺就可以吃穿不穷,难道不比风里来雨里去在地里侍弄那几亩庄稼强吗?
遗憾的是,无论谁来劝说,任你说出大天来,张包肉始终不为所动,不愿意把这几招精湛的木工手艺传给儿子们,惹得老婆和几个儿子极不高兴,很长一段时间不爱搭理他。还是在那一年,张老圭在建造了雁浦楼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眼看快不行了,老婆和几个儿子才和张包肉恢复了亲情关系。
张老圭去世后不久,张包肉也病入膏肓。弥留之际,他把两个小儿子叫到跟前说,你们不要抱怨我这个当爹的。我当了一辈子木匠,会做的木工活儿也不算少,但只有做犁杖和棺材这两样东西能拿得出手。教给了你们大哥做犁杖,但是做棺材我也没有教给他。唉,这、这两样绝活儿不、不是我不愿意传授给你们,是、是......唉,即使我有心传授给你们,我、我也无法做到。实话实说吧,不传授给你们是为了你们好;传授给你们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听了张包肉这几句话,两个儿子都糊涂了,问,父亲您有这么好的手艺,传授给我们怎么就不一定是好事呢?
张包肉说,为父既然这么说自有其道理。你们只知道为父是个木匠,但你们知道这个木匠的来历吗?
两个儿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懵相,说,我们听村里的人说,您从来没有拜过师,那是您天资聪慧无师自通。
张包肉说,我哪来的天资聪慧无师自通?那是乡亲们奉承我哩!其实我是拜过师的,只不过这段拜师的经历别人不知道,我自己也没有对别人说过罢了。
两个儿子更糊涂了,问,您如果拜过师,别人不可能不知道,拜师不是个小事情,您的天天跟着师傅干活儿啊!别人怎么能不知道呢?
张包肉说,我没有理由骗你们。因为我的师父不是一般的人,准确地说,他们并不是人。
不是人?那他们是什么?两个儿子惊讶地问。
一个是鬼,一个是神。
一个是鬼,一个是神?这怎么可能?两个儿子听了,惊慌地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张包肉说,为父现在已经黄土埋到脖子里去了,难道还有哄骗你们的必要吗?
两个儿子说,那您过去怎么没有和我们说过这件事情呢?
张包肉说,过、过去确实没有说过,觉得既然不愿意传授你们木匠技艺,说这些事情也就没有多大意义。其实,直到现在我也不愿意告诉你们,只是怕你们因为我不传授这两手木工绝活儿而记恨我一辈子,这才......
张包肉这个人和大儿子张老圭一样,也挺喜欢唱戏。原来他的木工绝活与喜欢唱戏有点关联。张包肉还是在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回看见有个木匠给一户人家盖房,盖完房又做了不少家具。房盖的好,家具也做的好,觉得当个木匠师傅挺奇妙,就悄悄地爱上了这个营生。
等张包肉长到十五六岁时,就开始学着做木工活儿。雁浦村流传着一句俗语:头等人看看就会,二等人学学就会,三等人打死也不会。张包肉自幼心灵手巧,不论做什么事情基本上都是看看就会,属于头等人之列。他做木工活儿全是无师自通,看着别的木匠怎么做,回去自己稍一琢磨,就能弄出一件有模有样的东西来。不过做木工活儿也和唱戏一样,得有名师指点,没有名师指点单靠自己的悟性还不够,很难做到精益求精锦上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