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篾匠之夜(上)(1/1)
张祥顺说,这一章讲一讲篾匠的故事。故事发生在金秋高粱成熟的季节。
雁浦村的篾匠与南方的篾匠不同。南方盛产竹子,篾匠编的大都是竹器。而雁浦村位于北方太行山的深处,不产竹子,所谓的篾匠就是用高粱秸编织器物的匠人。
雁浦村里种高粱特别多,第一个原因是它属于高产作物,可以满足人们填饱肚皮这个最起码的生活需求;第二个原因是高粱秸可以编织多种多样的生活用品。这些生活用品,虽然没有太精细的东西,不过是一些盖锅盖瓮盖缸的日用家什,当地人也叫做“笘子”,属于低值易耗品。编织笘子前,要先把成熟的高粱砍下来,截去高粱穗子只剩下高粱秸这一部分。这时的高粱秸水分大质太脆,还不能破蔑子,要放置于太阳底下晾晒几天,待水分蒸发大半后,高粱秸变得绵软一些,有了一定的韧性后就可以破篾子了。
怎样高粱秸破成篾子呢?雁浦村民一般采用两种方式,一种方式是将高粱秸放在较硬的地面上,用两只脚登上去踩扁它。这个方法适用于少量而较细的高粱秸;另一种方式是用碾场用的石碌碡去砸压,适用于大宗量而且粗壮的高粱秸。
雁浦村的大秋农作物如玉米和高粱大都是种植在一起的。玉米种在平整的地块里,高粱则种在稍稍高出地面的田埂上。高粱比玉米要早成熟十天到半月的时间,一般是在白露节气收割。
哎,说着说着故事就来了。这一天的早上,晨风习习,秋意凉爽。雁浦村的篾匠周三宝早早地起了床,拿着镰刀挎着大绳去自家的地头砍高粱。当他来到地头一看,不由地大吃一惊——田埂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高粱忽然没了踪影——早被人砍走了,而且一根都没有剩下。
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来偷我家的高粱!
除了吃惊以外,周三宝更是觉得心疼万分:高粱丢了,来钱的道儿被堵死了,一家人以后的日常花销从哪里来啊?
张祥顺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点燃了一袋烟,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凄苦。他滋滋地抽了两口烟,又接着说,雁浦村是个穷地方,老百姓除了种庄稼以糊口外,其他来钱的道儿很少,所以就出了不少匠人。然而,匠人与匠人也不尽相同。比如前几章故事里提到的木匠、铁匠、石匠还有毛毛匠等等,一年四季都有活儿干都能挣到不少钱,家境就好一些。
可篾匠就不一样了,干的是季节活儿,只有秋天高粱成熟的这段时间才有营生可做,无非是编织一些大大小小的笘子到集市上卖几个小钱补贴家用而已。而且,篾匠的营生多少与地里的庄稼多少及长势好坏关系非常紧密。庄稼多且长势好,篾匠的营生就多收入也多;庄稼少而且长的不好,篾匠的营生就少。活儿少,收入肯定就少。
周三宝一家人口多,每天的油盐酱醋和一年四季的被褥衣着大都靠他当篾匠这点手艺来换取,所以,他种植的高粱全村最多,属于自己的地块几乎都种上了高粱。然而,现在高粱无缘无故地丢了,用什么来编织笘子?没有笘子用什么来换钱?没有钱老婆孩子吃什么穿什么?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好你个挨千刀的贼人!看我人穷志短好欺负是吧?周三宝心里暗暗地骂着。
望着光秃秃的高粱茬子,周三宝瘫坐在田埂上一阵阵发呆。忽然,他觉得似乎有点不对劲:如果这个贼人是为了偷粮食,那玉米也快成熟了,而且比高粱好吃不少,可玉米穗子反倒一个也没有丢;如果这个贼人也是个篾匠用高粱秸编笘子,但为什么相邻的别人家的地里却一根高粱也没丢失呢?其实,周三宝家的高粱远不如相邻的别人家的高粱成色足。既然一样的做贼,为什么不偷成色足的反而专偷成色不足的?这不就是个傻贼笨贼吗?看来做贼的人也有精明和傻冒之分呀!
周三宝起初怀疑偷盗是本村人所为,因为往年也发生过村民偷高粱偷玉米的事情。于是,他在当天晚上夜深人静时,趁着明亮的月光悄悄地到村里转了转,看了看各家各户的院子。那么多的高粱,不论谁家偷了去总要有个放置的地点,地点小了还不行,根本放不下。
雁浦村不大,各家各户的院子都转遍了,周三宝并没有看见谁家的院里有高粱。
怪!这么多高粱究竟到哪里去了呢?难道是被外村的贼人偷走了?好像也不可能。皇留湾村离雁浦村最近,也大几里地。另一个较近的砂口村也有七八里地。这么远的距离,高粱至少也得四五百斤重,人是不可能用大绳背走的,只能用小平车拉走或者骡马大牲畜驼走,可早上时周三宝在地头并没有发现车轱辘的辙痕和骡马的蹄印。
想到这里,周三宝心里猛地一沉:奇怪,当时不光没有发现车辙个牲畜蹄印,似乎连人的脚印也没有发现。这就是说,并没有人到过自己家的地头。既然没有人来过,那么,这大片的高粱又是谁砍走的呢?
害怕自己的记忆有误,第二天早上,周三宝又到自家的地头上去看了看,不错,田埂上确实连一个车辙、牲畜的蹄印和人的脚印都没有。
这、这.....周三宝本来就沉甸甸的心头,又突然增加了一层惊慌和恐怖。高粱是谁砍走的?莫非不是人力所为?如果这不是人干的事儿,那就......周三宝不敢再往下想了,此时此刻的他已经不再心疼丢失高粱了,而是害怕自己包括孩子老婆会不会出现意外,生命会不会受到伤害了,毕竟人的力量有限,哪里抵挡得住某些力量的侵袭?
在接下来的六七天时间里,周三宝觉得就像过了整整一年那样长,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香,浑身上下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劲头儿,更没有心思干活儿,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很快瘦了一圈儿。
老婆心疼他,劝他不要想那么多,不就是几根高粱吗?丢就丢了,咱还有那么多玉米呢,饿不死的。老婆并没有到地头上去看,不知道丈夫心里想的什么怕的什么。周三宝又不能和她说,老婆胆子很小,她要是看到地头上的场景会吓得尿了裤子的。
这天晚上,周三宝心里烦燥不安睡不着觉,就索性披上衣服到村外溜达转圈儿。雁浦村南二里地外有一个打谷场。说不起为什么,周三宝竟然不知不觉地就向打谷场的方向走了过来。在离打谷场还有一二百米远近时,他忽然听见场上传来“噼噼啪啪”的响声。这个响声周三宝再熟悉不过了——这是石碌碡碾压高粱秸的声音。除了“噼噼啪啪”碾压高粱秸的响声外,中间好像还夹杂着众人说话的嘈杂声。无疑,有一群人正在打谷场上破篾子。
咦,这么晚了,谁还在打谷场上干活儿?哎呀不对,今天早上自己去自家地头时曾经路过这个打谷场,那时候场上光秃秃的并没有高粱秸呀!打谷场上的这些声音来的好生奇怪!
周三宝是雁浦村里数一数二的篾匠高手,自然懂得破蔑子的工序:无论是人脚踩压还是石碌碡碾压,都首先需要把潮湿的高粱秸摊在地上晾晒几天才行,否则根本破不成篾子。早晨的时候打谷场上还空无一物,晚上就破蔑子,肯定是刚砍下的高粱,刚砍下的高粱秸怎么能破篾子呢?这些人很有可能是新手篾匠,根本不懂破篾子的正常工序。
不行,我得前去制止他们,不能让这些新手把高粱秸浪费了!职业习惯使然,周三宝加快脚步向打谷场走去,想叫停这些人的愚蠢行为,不要糟蹋了好不容易才成熟的高粱秸。
当快要接近打谷场时,周三宝忽然又多了个心眼:这些人如果是雁浦村民,应该懂得破蔑子工序,决不会这样蛮干。莫非真的是外地人来这里偷高粱?往年发生外村人来偷盗粮食的事件,为此附近几个村庄的村民还打过架伤过人。不好,我现在不能先去打谷场,应该先到地里看看谁家丢了庄稼再说。
想到这里,周三宝快速绕过打谷场,到各家各户的地里转了转。真是奇了怪了,除了四五户人家几天前自己砍掉高粱外,其他人家的高粱都长得好好的。而这四五户人家的高粱也都在自家的院子里晾晒着,白天自己曾经见到过的。
那么,现在打谷场上的高粱是谁家的?是不是自家的呢?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就很快被周三宝排除了:自家的高粱已经丢失六七天了,如果是这伙人偷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打谷场破篾子?更讲不通的是,他们偷了雁浦村的高粱还敢在雁浦村的打谷场上破蔑子,这不是等于把赃物送到失盗者面前显摆:看看,你这些东西就是我偷的。天底下哪有如此心智不全的傻贼呀?
继而,周三宝又想,或许是周围其他村庄的篾匠也说不定。太行山里的习惯,农忙季节,有的时候其他村庄的打谷场营生多忙不过来,而雁浦村的打谷场正好闲着,有人就会趁着晚上的时间来赶赶活儿。雁浦村的打谷场忙碌时,村里的篾匠也曾使用过其他村庄的打谷场,周三宝就曾到皇留湾和砂口村的打谷场破过篾子。
想到这些,周三宝的心下释然,也懒的去打谷场上看了。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周三宝有些困,眼皮直打架,返回家里也顾不得脱衣服,躺在炕上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周三宝虽然迷糊着了,但因始终挂记着高粱,睡得仍然不踏实,似睡非睡的样子,还不住地做着梦。他梦见有一伙素不相识的人来到自家院子里,还用小平车拉来一大垛破好的高粱秸蔑子堆在了院子中央。
梦境十分怪异,周三宝被惊醒。他下得炕来到院子里一看,果不其然,院子里真有垛小山一样高的高粱秸篾子。这些高粱秸虽然已经破成了篾子,但周三宝依然能够辨认出来,就是自家地里的高粱。自己种的庄稼就像自己养的孩子,会给予无微不至的关心与呵护。在高粱的生长季节里,周三宝几乎天天到地头上去,勤除草勤施肥勤浇水,精心侍弄着它们,因为这是一家老小的全部希望。每根高粱长的是高是矮是粗是细,是什么模样,都在周三宝的心里印着,底码清楚得很。
丢失好几天的高粱失而复得,让周三宝没有了心里准备。面对着小山一样高的高粱篾子,周三宝喜忧参半。喜的是高粱秸都已经破成了篾子,省却了自己大量时间和大量体力,自己只须动手编织笘子即可;忧的是高粱穗子仍然下落不明,那可是一家人赖以糊口的饭食呀!不过,让周三宝更为忧虑的是:高粱秸的失而复得远比当初无缘无故的丢失更蹊跷难猜更莫名其妙。究竟是谁偷走了高粱,今晚又是谁送回了高粱秸?作为高粱的主人,周三宝却始终被蒙在鼓里,这件事情越琢磨越吓人!
周三宝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色,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就想回去再睡会儿觉,不管怎么样,总算回来一些东西,心里稍稍得到一丝安慰,这个觉会睡得稍稍安稳一些。
正当周三宝调转身子往屋里走时,忽然听到身后有走路的响动。他刚想回头看看是谁,猛听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不要回头!
周三宝略微怔了一下,又想回头,这是在我的家里,我回头不回头难道还要别人说了算吗?怪事!但当他刚刚扭转了半个脑袋时,又听到更加急促地叫喊声:请您万万不要回头,我这是为了您好,否则您会后悔万分的!